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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陽逸史

龍陽逸史  京江醉竹居士浪編 

  第一回 揮白鏹幾番蝦釣鱉醉紅樓一夜柳穿魚

  第二回 小做作見面酒三杯大鋪排倒身錢十貫

  第三回 喬打合巧誘舊相知小黃花初識真滋味

  第四回 設奇謀勾入風流隊撇華筵驚奔快活場

  第五回 行馬扁便宜村漢子判雞姦斷送老扒頭

  第六回 六十載都小官出世兩三年浪蕩子收成

  第七回 扯嘴皮人前撇假清賭手段當場打死虎

  第八回 煙花女當堂投認狀巡捕衙出示禁男風

  第九回 風流客魂斷杏花村窈窕娘怒倒葡萄架

  第十回 小官精白晝現真形網巾鬼黃昏尋替代

  第十一回 嬌姐姐無意墮牢籠俏乖乖有心完孽帳

  第十二回 玉林園癡兒耽寡醋凝芳院浪子斗雙雞

  第十三回 乖小廝脫身蹲黑地老丫鬟受屈叫皇天

  第十四回 白打白何須破鈔光做光落得抽頭

  第十五回 十四五兒童偏鈍運廿二三已冠正行時

  第十六回 趨大老輕撇布衣貧厭通衢遠迎朱紫貴

  第十七回 活冤家死裡逃生倒運漢否中逢泰

  第十八回 畫招牌小官賣樣沖虎寨道上遭殃

  第十九回 呆骨朵細嚼後庭花歪烏辣遍貼沒頭榜

  第二十回 沒人心劍誅有義漢有天理陰報沒情兒

 

  敘

  餘友人宇內一奇豪也,生平磊落不羈,每結客於少年場中,慨自齠齡,遂相盟訂,年來軼宕多狂,不能與之沈酣文章經史,聊共消磨雪月風花.竊見現前大半為醃臢世界,大可悲復大可駭.怪夫饞涎餓虎,偌大藉以資生,喬作妖妍艷冶,乘時競出,使彼抹粉涂脂,倚門獻笑者,久絕雲雨之歡,復受鞭笞之苦.時而玉筋落,翠蛾愁,冤冤莫控,豈非千古來一大不平事?餘是深有感焉,遂延吾友相商,構室於南屏之左,日夕聞啼鳥,玩落花,優遊山水之間.既而墨酣筆舞,不逾日,神工告竣,展卷則滿紙煙波浩渺,水光山色,精奇百出,盡屬天地間虛無玄幻景象.雖然,唾玉揮珠,還留待聰明才俊;焚香煮茗,且搜尋風月主人.寓目者適纔以之怡情,幸勿以之贅念.

  崇禎壬申仲秋望前二日新安程俠題於南屏山房

 

  第一回 揮白鏹幾番蝦釣鱉 醉紅樓一夜柳穿魚

  滿庭芳

  白眼看他,紅塵笑咱,千金締結休誇。你貪我愛,總是眼前花。 世上幾多俊俏,下場頭流落天涯。須信道,年華荏苒,莫悔念頭差。 

  這個詞兒,一半說著小官,一半說了大老。怎麼倒先說做大老的?只看近來有等好撒漫主顧,不肯愛惜一些錢鈔,好乾的是那風流事情。見著一個男色,便下了心腹,用盡刻苦工夫,催到一年半載,決然要弄上手。縱是那從來不肯相處朋友的,聽他那一甜言媚語派頭的說話,免不得要上了他的香餌。若遇那一種專好賣了餛飩買面吃的小官,見了錢鈔,雖是不肯放過,還略存了些兒體面,情願把自己的後孔,去換別人的前孔,見了那樣大老官,不必你先有他的意思,他倒先打點你的念頭。這正是俗語道得好,雞兒換鹽,兩不見錢。各自得便宜的所在。如今就把這樣的說一個來。

  昔日洛陽城中有個小官,名喚裴幼娘。你說一個男人,怎麼倒叫了女人的名字?人都不曉得。這裴幼娘雖是個男兒,倒曉得了一身女人的技藝。除了他日常間所長的琴棋書畫外,那些刺鳳挑鸞,拈紅納繡,一應女工針指,般般精諳。洛陽城中曉得的,都羡慕他,所以就取了這個名字。年紀可有十五六歲,生得十分標致,真個是個小官魁首。就是那些女子班頭,見他也要聲聲喝采。怎見是魁首處?

  搗練子 

  香作骨,玉為肌,芙蓉作面,柳為眉,俊眼何曾凝碧水,芳脣端不點胭脂。

  這裴幼娘卻又有個大值錢的所在,曉得自己有了幾分顏色,自有那識得的不肯放過。再不像如今這些做小官的,就肯輕易跌倒濫相處一個朋友。往來的,都是貴侶豪流。那些一竅不通,憑著幾貫錢神,裝腔做勢的這樣愚夫俗子,見了他只好背後把舌頭伸進伸出,那裡能夠得個親近。

  一日,是暮春天氣。在家沒些事乾,正取了針線打點做些花朵兒消閑耍子。只聽得有人扣門,連忙起身聞看,恰是個賣草藥的先生來尋他。說話的,你纔說得幾句便把人捉了破綻,方纔道這裴幼娘從來不與愚夫俗子往來,這個草藥先生有甚麼高貴,卻又與他相熟。有一說,這草藥先生不是別人,就是他嫡親的舅舅,喚名詹復生,一向原在京師裡,賣些草藥。後來該得有了時運,遇著幾個大老先生作興,遂撇下了草藥擔子,便改做了個官料郎中,個把月前纔到得家。這日正來尋了外甥到郊外去耍子。裴幼娘開門,見是舅舅,便倒身唱唱道:『舅舅這幾日緣何不到我家走走?』詹復生笑道:『今日不然,還沒有工夫走來。昨日京中有個大老先生,為書寄來與我,要找替他尋幾味草藥,隨即就要帶進裡面去,合那助陽丸。我一個往郊外去沒些興趣,特來邀你同去走走。』裴幼娘見舅舅要他同去,難道有甚推託。便走到裡面換了衣服,就隨詹復生同去。出了西城,只見果然好一派暮春光景:

  紅杏開闌,絳桃放盡。綠楊枝上幾聲啼鳥,閑來幾點流鶯。芳草坡前,一對游蜂,引著一雙浪蝶,芳郊裡來往紛紜。雜沓的車填馬隘,畫樓中笙歌繚繞。簇隨著才子佳人,綠瘦紅肥,正是賞花天氣。風恬日暖,分明淑景時光。

  詹復生同了裴幼娘來到西郊。一路上游遊玩玩,問柳尋花。看了那些景致,連個尋草藥的念頭都忘懷了。兩個說說笑笑,不多時早到了一座莊居。你道這個莊,是那一家的?就是洛陽城中鄭司牧所建。恰纔造得沒多兩年,果然說不盡的齊整。你看那個管莊的好不憊懶,凡是有人要走進去看看,他就做作起來,必竟要掯勒你幾個錢兒買酒吃,纔放進去。詹復生也只得送了他幾個酒錢,纔同了裴幼娘走進莊門。仔細一看,果然好個洞天:

  花屏路【堯走之底】,秀石峰堆。幽澗魚潛,隨向碧波躍出。畫梁燕去,還尋舊壘飛來。曲檻旁邊,芍藥欄斜。對荼蘩架,小橋左右,鞦韆院相連歌舞臺。 宛囀鶯顫,最喜弦歌並奏。芳菲紅紫,偏愁風雨相催。正是一點紅塵飛不到,分明人世小蓬萊。

  他兩個看了一處,又是一處。看得有趣,竟也不思量出來。漸漸到了夕陽西下,方纔打點動身。走不數步,恰好那璧廂也有一個少年後生,同了個未冠走來。你看那少年如何打扮? 

  穿一件大袖子短身材的華服,戴一頂拖兩條披一片的蘇巾。白水襪新鮮時樣,紅套鞋淺面低跟。整衣處渾身沈速,開扇時滿面真金。冠冕從儒,不是尋常俗士。清奇帶秀,謾誇洛下書生。

  你道這後生姓甚名誰,那里人氏?原來是洛陽一個有名秀士,姓韓名濤。那個未冠,喚做楊若芝,就是韓濤包在身邊的小官。他兩個正在裡面耍子,也因天色將晚,■待打點出來。那韓濤興尚未闌,一回走,一回還看個不了。恰好這楊若芝在後,也正慢慢踱著,猛可的劈面撞見了這裴幼娘,連忙上前,輕輕叫住韓濤道:『你可記得前面那個未冠麼?』韓濤聽說個未冠,便趕近前幾步,略把眼來偷瞧了一瞧,搖著頭道:『我眼睛裡從來不曾見這樣一個小官,你可記得是那一家的?』楊若芝笑道:『還數你會識小官,見了這個略有些名的,就不記得了。』韓濤道:『你敢曉得他麼?』楊若芝道:『這就是洛陽城中有名的裴幼娘。』韓濤想了一會道:『我一向曾聞此名。原來這個就叫做裴幼娘,真個標致得緊,果然名不虛傳。』楊若芝道:『韓兄你又來沒偶偶了。如今的人,只生得兩隻耳朵,幾時曾有個眼睛。難道略有些名頭的就叫做標致?只怕不能夠十全十足哩。』韓濤曉得他這兩句話有些酸意,便不則聲,徑出了莊門,跟在裴幼娘詹復生後面。直待同進了城,方纔各自分路回去。詩曰:

  匆匆邂逅半消魂,卻恨天涯咫尺分。 

  從此折梅無個便,倩誰傳寄隴頭春。

  不說他甥舅兩人到家的光景。且說那韓濤自見了裴幼娘回去,廢寢忘餐,眠思夢想。催了幾個更長漏永,撇了幾番黃卷青編。鎮日悶縈心上,鬱結眉頭。楊若芝見了這個模樣,明知他想在裴幼娘身上。一日特地走到書房裡問道:『韓兄,你自那日郊外回來,到今又是好些日子,不知你為了些什麼事,終日愁悶不了。』韓濤見他有意詢問,卻不對他明說,沒奈何回答道:『我因母親年老在堂,桑榆日短,當此春歸時節,■物傷情。』楊若芝搖頭道:『你與我相處這幾年,幾時見你曾肯把令堂放在心上。兀自真人面前說著假話,你只道我果然不曉得你的心事。』韓濤道:『你曉得我為著那一件?』楊若芝冷笑一聲道:『你的心事不過想在那裴幼娘身上。我倒是個識時務的,若對我實說就先告辭去了,隨你兩個相處。若是遮遮掩掩,明日有些風吹草動,那個醋罐兒,怪不得我傾翻哩。』韓濤被他說著,只得陪笑道:『小廝家這等多心,這樣說分明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難道你不如他?』楊若芝道:『不是我誇口。說外貌我不如他,內材他不如我多呢。只怕要我這樣體心貼意的朋友,明日便穿了鐵草鞋走盡天邊路,也還沒處尋哩。古人說得好,傍生又不如傍熟的好。』韓濤聽了這些說話,又不好認真,又不好作假。正要回答他幾句,只見楊若芝就踱了出去,只得耐了性子。

  自此以後,不覺鬱怒交加,遂染成了一個癥候。他那母親見孩兒得了病,心中大不快活,那裡曉得他為著那兩樁沒要緊事上來的。只道他兜著了什麼邪祟,便去求神問卜,許願尋醫。那得一些應驗,幾遭暗裡盤問這楊若芝。楊若芝礙著口,卻又不好實說。那老人家沒處訪個病原,時常在背後思想道:『這決是他日常間好拐小官,這番撞著個小官兒了。』一日一日不覺漸漸沈重將來。那些同袍中朋友聞他病體沈重,都來看望,韓濤勉強起來相見。眾朋友們道:『這樣的病勢,十分危篤,如何還不尋個好醫人來看治。』韓濤道:『洛陽城中的醫人,請遍了,決沒有一個治得這個癥候的。』內中一個朋友道:『西街上有個詹復生,絕醫得那古怪蹊蹺的病,倒去尋他來看看。』韓濤道:『我自不曾聞得有這個醫生,恐怕不行時的。察脈不辨理,下藥不對科。』那個朋友道:『他一向原在京師大老先生門下,兩三個月前纔到家的。如今城裡那個不作興他,■■■不把個轎子抬進抬出,行時得緊哩。』

  韓濤便依了朋友主薦,次日清晨便去接了詹復生到家。原來他兩家雖是那日在郊外鄭司牧莊裡見過,到如今過了許多日子,那裡還記得起。不道這詹復生也是個好男色的,走到書房裡見了這個楊若芝,便起了心。一面按著脈,一面瞧個不了。倒也還虧他沒有差錯,按了一會便對韓濤道:『這個癥候都是鬱怒兩樣結成的,不是那幾味尋常藥料就可治得,必須要用一塊本錢合一料丸劑,早晚服下。然後再服一兩貼官料藥,使他內外夾攻,纔好把那鬱怒兩家趕散。』這幾句原是近日這些醫生起發人家的說話。若只下了一兩貼官料藥,隨你有體面的不過送了錢把銀子,將就些的多則五分少則三分,不是沒了道路。若起發得合,一料丸劑,不要說別的,只那換人參裡就要賺他一塊,豈不是得個著實肥膩。

  這韓濤聽了便問道:『若是合丸劑,也要先斟酌幾味藥料纔好。』詹復生道:『這脈息裡,學生也看得明白。如今倒請把那得病根由細講一講,便好斟酌。』韓濤一心只要病好,不敢隱諱,便把一句話兒賺了楊若芝出去。然後將那日曾見裴幼娘的說話,細細講了一遍。詹復生聽罷大笑一聲道:『原來足下的病,原為著這個原故上起的。那個裴幼娘就是學生的外甥,足下何不早來尋我,可是連這場病都沒了。』韓濤道:『原來就是令甥,卻得罪了。』詹復生道:『不妨。我那捨甥,倒也是個見廣識大的。足下若想著他,只依學生一個計策,管取唾手得來。』你看他兩個說得投機,連個商量合丸劑都丟在一邊。

  韓濤道:『先生若不見罪,就請教一個妙計。只要令甥見一見面,便是十兩黃金奉酬。』詹復生聽得,就打動了念頭。想一想看,十兩黃金便值百兩銀子,比適纔起發他合丸劑竟差百倍。遂說道:『我捨甥日常間見了那些■輩朋友,極說得來。如今用一個將蝦釣鰲的計較,明日待我先到捨甥家裡,足下倒央適纔那位未冠的來,只說尋我。學生使他兩家先見面了,那時學生■用一個打合法,不怕不得相見。』韓濤歡喜道:『好一個計策,明早就著他來。還有一說,不知令甥住在那裡。』詹復生道:『到了西街上問一聲裴幼娘,沒一個不曉得的。』韓濤道:『既然如此,凡事都要托在先生身上。』詹復生笑道:『十兩頭足下也要在心。』你看他藥籠也不打開,包兒也不指望,連忙作別起身。那韓濤說了這一會,十分的病霎時間竟減了三分。

  那母親見醫生去了,便走到書房裡來。正要問個詳細,看見孩兒臉色猛可的好看了許多,這個快活也不知從那裡來的,便道:『果然好一個神醫,莫說吃他的藥,纔見得他一面,你臉上的顏色就好看了許多。』韓濤難道好對母親說是為那事心中快活,只得把幾句話兒胡答應了過去。詩曰:

  心病還將心藥醫,一番清話擬佳期。 

  萱堂雖解兒顏色,畢竟難明是與非。

  韓濤事到其間,只得又要看那楊若芝的嘴臉。當晚便喚他來,先把幾句寬慰他的話說在前頭,再與他商量明早的那一節事情。楊若芝卻也沒奈何應承道:『這個無不從命。朋友們相處,原是你管不得我一生,我靠不得你一世。前番只是你錯了念頭,指望掩耳偷鈴,沒有與我商量,所以講了那些說話。如今你竟把心腹對我商量,巴不得你的病好,終不然坐視其 

  危不成。』韓濤滿心歡喜,早便打發他到裴幼娘家去。這叫做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那詹復生先己在外甥家裡等候多時。一見楊若芝走到,老大歡喜,就著裴幼娘出來與他相見了。連忙殷殷勤勤,打點午飯款待。你道為何這等殷勤,原來他倒先有心在楊若芝身上。三人先把酒來吃了一會,詹復生說說笑笑,講了許多都是為自己的說話,卻不曾有半句為著別人。卻好這楊若芝,是個極容易跌倒的小官。見詹復生有心向他,隨即裝模作樣,做出無數惡懶派頭。兩個眉來眼去,好不調得高興。旁邊裴幼娘看了倒有些難過起來,便起身走了進去。他兩個就不吃了午飯,也就動身,裴幼娘便走出來相送。詹復生遂同楊若芝到自己家下,纔說出幾句透心肝的話來。楊若芝就捨著臉皮,纔一次上門就被他弄上。一伙也不管韓濤在家凝望。

  將近到晚,方纔回去見那韓濤。韓濤那裡得■■先倒著了別人的手去,問道:『你去了一日可得些甚麼消息來?』楊若芝隨口答應道:『不要說起裴幼娘一見如故,那詹復生真個有十分為你。』韓濤道:『緣何你不與那裴幼娘同來見我一見?』楊若芝道:『你又不在行了。俗語有雲,緊刮婆娘慢刮要。必須要下些工夫,摧幾個日子,纔能夠上手。』韓濤道:『既然如此,不可冷落了,你明日還要去走一遭。只有一件,我明日與你些銀子,帶去盤纏,省得再去擾那詹復生。』到了第二日,韓濤取了一包散碎銀子,約有二三兩光景,遞與楊若芝帶在身邊使用。

  楊若芝一連去了四五日,幾次都到詹復生家裡,何曾踏上那裴幼娘門。去一次就和詹復生弄一回,去了四五次,倒被他弄了四五回。這個韓濤還睡在夢裡,自家的小官,先被別人弄得個不耐煩,別人的外甥還不能夠得見一面。詹復生卻纔過意不去,又想著他那十兩金子,只得用個計較。一日賺了裴幼娘來見韓濤,韓濤見他一到,把個病都不放在心上,連忙■閔起來,歡喜個不了,詹復生便說了許多打合的話。那些久慣做小官的,只要你把個好體面待他,他自然也還你個好體面。裴幼娘見韓濤是個在行的主顧,也只索就搭上了鉤子,兩個走動了六七日。

  那韓濤病體雖然日逐好來,只是還未到手。況且兩家都是臉皮嫩的,一個又不好明明說向,一個又不好老實開談。直待過了半個多月,韓濤病好,便要思量完了那樁風流帳。打點在家動手,又多了楊若芝一雙眼睛。這日把他瞞過了,悄地約了裴幼娘來到東街上一個妓者人家,那媽兒便出來相見。原來那妓家見帶了一個小官上門,恐怕佔了他的趣去,最是不喜歡的。這媽兒又不是這樣說,見是韓相公,不敢推卻,勉強把個笑堆將下來,就迎到裡面,把女兒喚將出來相見。不多時,那女兒走出來,你道如何裝扮?

  鬢軀烏雲,眉灣新月。秋水一眶,覷多少撒漫兒郎。春風滿面,迎幾個著迷豪傑。帳中被底可人處,一捻細楊腰。背後人前賣俏的,一點丁香舌。淡妝巧扮,短短衫兒薄薄羅。殫雨尤雲,鮮鮮怕子惺惺血。

  這女兒名喚衛湘卿也,算得是洛陽城中一個有姿色的妓女。出來見是韓相公,忙不及的深深道了個萬福,便迎到房裡請坐,那媽兒就去打點看茶。他兩個進得房來,四下一看,委是鋪設齊整。

  香幾上擺一座重價錢的寶鼎,淨瓶中插幾枝最得意的名花。文具內列兩方漢玉圖書,都鐫著湘卿名字;書架前有幾卷唐人冊頁,盡寫的李杜詩章。更有那帶草連真,王羲之手就蘭亭帖;粗砂細做,時大彬親制小磁壺。羅帳挽雙鉤,不是無心邀客坐;繡衾閒半榻,分明有意待人來。

  他兩人坐下,衛湘卿問道:『韓相公這一位小相公上姓?高居在那裡?』韓濤道:『姓裴,就住在西街上。』衛湘卿想了一會道:『莫非是西街上的裴幼娘麼?』韓濤點頭道:『然也,然也。』衛湘卿道:『久聞裴幼娘大名,無緣可會。今日幸得韓相公光降,也挈帶得相見一相見。』說話之間,倒換了兩巡茶。韓濤就喚媽兒出來,支付他一兩銀子去做東道。

  不多時,齊齊整整,安排完備,就向房中擺下,三人飲了一會。畢竟那做妓者的人,作事在行,看飲得不痛快,便起身到文具裡取了一付小小骰子,送與韓濤行令,韓濤轉遞與裴幼娘。幼娘接在手裡,就有興思量開鋪。與兩家各擲十見,朱窩,一連得酒得色。共擲了二十見,倒輸了十六七個大杯,先吃得個濫醉。衛湘卿見裴幼娘醉了,便扶他到床上去睡著。

  此時正中了韓濤計較。兩個又吃了一會,不覺更闌夜靜。韓濤也假裝個酒醉,也倒在他床上。衛湘卿早已明白了,說句笑話道:『韓相公與裴相公一同睡了,我倒打個官鋪相陪罷。』韓濤只不作聲,把手搖著。衛湘卿又道:『既如此,韓相公起來,索性脫了衣服,大家睡做一床,做個柳穿魚罷。』韓濤就走起來,把上下衣服都脫去了,三個人睡做了一頭。

  裴幼娘睡到半夜,漸漸酒醒,將手到外床一摸,卻摸著的是衛湘卿,便覺高興,兩個正動得手。只見韓濤又把那件東西,向屁眼裡放將進來。裴幼服只做不得知,這個抽一抽,那個送一送,三個人弄得個好耍子,那裡割捨得丟手。弄了半個更,不想韓濤先自泄了。這裴幼娘只顧前面的快活,不曉得後面的完帳多時了。韓濤就把個帕兒替他收拾乾淨,這回俗大相思都在一時消激。到了天明,兩個梳洗出門。

  真個是若要不知,除非莫為。不道又被楊若芝知了消息,他連忙去說與詹復生得知。詹復生道:『可見如今的人,都是難相與的。只要引上了路,兩家對客做了,就把我們中間人撇開。有這樣事,不免寫封書去問那韓濤討那十兩金子,看他怎麼回我。』遂把些生藥名做了主意,寫一封書來道:『半夏前為苦,參事俱熟地,再三白朮,彼薏苡曲從。適聞足下己川芎矣,寧不知母牛膝日之苦辛乎,使生地兩家增多少肉,麻黃恐不過。念在所允十兩金銀子分上,但足下大信杏仁,決不作雌黃之說。幸當歸我為荷。』韓濤拆開看了半日,會不意來。慢慢把句法想了一會,原來都是些索謝的話頭。撇不過面情,便取了五兩銀子送他。

  自此以後,韓濤倒有十分厚待裴幼娘光景。楊若芝見一日一日把他冷落,竟不比了前番,遂好好告辭出去。韓濤見他好辭了去,心下也有些不過意起來,倒送他六七十兩銀子,成就了冠婚兩事。這回纔與裴幼娘得個相處久長,時刻不離左右。這正是你貪我,我戀你,兩好合一好也。詩曰:

  欲辭苦李覓甜桃,那信甜桃味果高。 

  肯把青蚨容易擲,羡他到底是英豪。 

 

 

 

  第二回 小做作見面酒三杯 大鋪排倒身錢十貫

 

  蝶戀花

  鍾送黃昏雞報曉,昏曉相催,世事何時了。白晝紅塵人易老,多情悄不相逢早。 

  眼底空教留意好,我自無緣,應惹傍人笑。著甚來由徒懊惱,深情畢竟憑誰道。

  這個詞兒,說道相處小官,大約要些緣分。緣分中該得有些兒光景,比如一個在天東,一個在天西,轉彎抹角,自然有個機會湊著。這個機會,雖是緣分所使,中間也決少不得一個停當的牽頭說合攏來。又有一說,牽頭固雖尋著個停當的了,只是近日出來的小官,個個都靠背後買賣。做了生涯,坐倒思量嘴動,出門思量錢用,須得著實打點一塊結識在他身上,纔行得通。不然的時節,隨你該得的緣分,停當殺的牽頭,都要走了滾。這些閑文,原不必得詳細,如今且把個故事說來。

  昔日巴陵城中有個假小官,說話的,你纔開的口,就吃人捉了破綻去,難道世間小官,怎麼卻有假的。看官們不要性急,慢慢聽我說個就裡。這假小官,喚做李翠兒,原是城中李員外家一個使女。李員外平日閑,最喜的是後庭花。見他十三四歲上頭髮覆眉,生得筍尖般嫩,著實喜歡。倒不要他前面那一道,只要他後面這一道。只是十分優待,教他打扮做了小官,一樣穿鞋襪,一樣著道袍,手面上又教他習了些寫算。著他在記室中,早晚做個陪伴。

  你道可不是一件屈天屈地的事,丫頭家這樣的年紀,正好破花心,如何卻尋思在他背後去。人卻不知道,這李翠兒偏又嘗著滋味,便宜了這道。那李員外是一時少不得的,有這樣個花蕊般的假小官在身邊,難道不會動火。兩個早早晚晚盡情頑要,不上兩年,把個李員外斷送上路。他兒子李大官人,曉得父親為這個冤孽身上坑了性命,算計定了,只要等到閉靈之後,把他布擺一通。李翠兒知了風聲,想得禍機一發,決然收拾不來。這晚一溜風,遂走了出去。 

  有一說,女人逃走,改作男裝的常有。只是索性改作個裹頭刷發的,走將出去,還沒人猜疑。端只又是個小官打扮,如何行得通。況且而今的人,眼孔裡那個著得些兒垃圾,見個小官,無論標致不標致,就似見血的蒼蠅,攢個不了。這李翠兒此時要走得慌張,一些東西不曾帶得在身邊。從更盡賺出門,黑地墨天,不知那邊是東,那邊是西,一步挪來兩步,直走到天明,纔曉得是一帶沒人家的僻徑。心裡一個不快活,越走不動了,巴不得尋個處在略坐一坐。正抬頭,恰好就是一座古廟。說起這個古廟,甚是古得沒樣范。 

  樓梯般兩扇廟門,馬坊樣一間殿宇。一座石香爐,東倒西歪;幾個泥菩薩,翻來覆去。座前擺兩爿竹箇,那些個有靈有感;壁上掛一塊木經,看不出誰陽誰聖。 

  正進得廟門,只見那角落頭蹲著有三四個肥頭胖腦的乞兒,煨著瓦罐煮早粥吃。見李翠兒走到,個個打著市語,大驚小怪起來。李翠兒看了這班叫化子,不像個良善的,心頭撲撲的跳,打點走了出來,恐怕那些叫化子倒要動手動腳。只得放大膽走向那神櫃邊坐下。那些乞兒中有一個低低說道:『列位哥,好造化。這里正是四十五里沒人煙的所在,那得這樣個標致小官,可不是全來的福。』內中又有個道:『列位哥,這決是好人家兒女,敢是迷失路的,再走去和他扳個話看就是。』適纔說起的那個乞兒道:『待我再去,待我再去。』又走到神櫃邊。 

  原來那李翠兒走了許多路,身子倦怠,一邊坐一邊睡著。這乞兒走過去把他一推道:『小官,這個壁縫裡有風。要睡覺,我們有現成鋪蓋在那裡。』李翠兒帶著睡,著實一跳,咿咿唔唔道:『我寧可死在這裡,決不轉去那。』乞兒聽了這句話,把頭一縮,悄悄走過來對眾人道:『這個小官,有些蹊而蹺之,古而怪之。我略把他推得一推,吃起驚來道,我寧可死在這裡,決不轉去了。』眾人道:『這樣說,決是與家里人有些口過,忿氣出來的了。只要討他個口風,姓什麼,叫什麼名字,住在什麼所在,就去報個信,強加做場買賣。』那個乞兒道:『再待我去討他個口風。』說不了,又到他面前,一頓大呼喊叫,把李翠兒推醒。李翠兒不知什麼勢頭,嚇得魂不附體,連忙跪下,口口聲聲只叫饒命。那乞兒氣了道:『啐,我們雖然做個叫化子,還是好骨氣,又不是什麼歹人,怎的是這樣叫。』李翠兒勉強笑道:『果然不是歹人,是我叫差了。』乞兒道:『你且不要慌,聽我講麼。這個古廟是我們的地方,如今官府好不利害,你且到門首把告示看看,凡是面生可疑之人,不許客留在庵觀寺院裡。我卻有些不認得你,說一說看是什麼人家。』李翠兒懼了,只得直言告稟道:『叫化哥,你不認得我麼?我叫做李翠兒,就是李員外家的人。』乞兒把口開得老大道:『李員外是新近沒的,你是他家人,怎麼孝也不戴一戴?』李翠兒就不則聲。那乞兒討了這個口風,遂過去說與眾個得知,一齊都不肯信。又有個乞兒道:『這個極容易的,讓我趕到城裡李員外家問一聲,就曉得真假了。』眾人道:『說得有理,你快去,你快去。』 

  不說那些乞兒盤問李翠兒的話,且說那趕進城去的,一口氣跑到李員外家。那李大官人正為夜間走了李翠兒,打點寫招子,著人四下追尋。那乞兒打聽得是真,連忙說是報信。李大官人說有人報信,便叫那乞兒進去問個詳細。隨即打發幾個家童,飛一般的來到古廟裡,把李翠兒活活捉了轉去。那一班叫化子都得了些賞,個個喜歡不了。詩曰: 

  貧根丐子造化,沒卵小廝運低。 

  為甚樊籠難脫,都緣面生可疑。 

  那李翠兒捉轉去,被李大官人著實打了一頓,還剝了衣服,端然現出原身,又做了使女。猶恐他日後做出什麼歹事,遂把他並與了個得力的家童,不上做親一年,生了個兒子。是這個兒子生將出來,又添了一番好笑話,怎麼又是個笑話?當初自李翠兒逃去捉回,巴陵城中那個不曉得他是個小廝,再沒人肯信說是女人。如今生了個兒子,有那好討嘴舌債的亂傳開去,說是李員外家出件異事,小官生出個兒子來。又有那好事的,就去編了個唱本,滿街做新文賣,落得騙人的錢鈔。李大官人聞知了,雖然不是件真事,總來沒甚好看,便把李翠兒夫妻們打發出來。過得幾時,那個兒子看看長大,比娘又生得好十倍,取名叫做小翠。也是他該有這碗衣飯,到了十三四歲養起頭髮,越恁有豐韻。走將出去,一個看見一個消魂,兩個看見兩個吊魄。 

  城中有個大老官,姓邵名囊,傢俬可有巨萬,算得是個好拐小官的總頭。隨你異樣做作的小官,經著他的手,做作不來了。這日正送客出來,回頭一看,見個戴矮方巾的主兒,手裡拿著個畫眉,同了個披髮小官,走將過去。邵囊認得那戴方巾的背影,好像那做牽頭的羅海鰍。也就要看看那小官的面孔,便叫一聲道:『羅海鰍。』羅海鰍忙回轉頭,見是邵囊,把個笑堆到嘴邊,一個大唱道:『邵官人,連日連日。』邵囊低低問道:『這個是那家的?』羅海鰍把嘴一努道:『不是正路貨,是李員外家的那把貨。』邵囊道:『好在裡面,可曾有主兒麼?』羅海鰍道:『纔這幾日同他出來走走。』邵囊道:『如今要到那裡去?』羅海鰍道:『打點去斗畫眉。』邵囊笑道:『來得恰好。我前日也買得幾個在裡面,拿進去斗斗看。』李小翠歡喜殺來道:『便去斗一斗。』邵囊遂同進去。 

  邀到側廳上,果然掛著許多,也有黃頭,也有畫眉,也有鸚歌,見人來叫做一片。只有那鸚哥嘴裡叫得有趣,口口聲聲的,貓兒來哥哥打。兩個聽了,好不喝采。邵囊把畫眉除下來,問小翠道:『割捨得斗麼?』李小翠適纔一團興致,巴不得進來斗斗。如今看見這許多,那裡還有膽氣,就不作聲。邵囊笑道:『我這些都是好價錢買的,你既喜歡養,我明日送你兩個何如?』李小翠也隨口應了聲多謝,羅海鰍道:『我們告別了罷。』邵囊道:『你就來客氣了。你便是相處長久的,這翠兄今日初相見,又是頭一次到我家,難道椅子不曾坐得熱,就去了。俗語說得好,相逢不飲空歸去,洞口桃花也笑人。』羅海鰍笑道:『來一次擾一次,怎麼算帳。』邵囊也笑道:『明日相煩的事上心些,就見盛情。』不多時,擺酒出來。你看這通酒,比別的一發豐盛。 

  東坡蹄囤囹安排,寶應蟹大盤堆砌。香噴噴成個醖魚,油汆全五香肚肺。帶皮羊,爛爐得異樣梅酥;烏骨雞,酒煮得上般滋味。臘鵝腿子擺起去,疊疊重重;火肉心兒切將來,肥肥膩膩。 

  難道這桌酒說得不齊整,偏是李小翠酒量不濟事,吃得七八杯面孔上就有些紅意。邵囊那裡知他真個是吃不得的,便叫小廝裡面去拿出寶貝來。你道什麼寶貝,卻是個藏得半壺酒的一個大玉杯,中間做成兩隻小玉蟹,篩下酒去,那蟹就會得爬將起來,也算得是酒席上一件出奇的玩器。邵囊滿斟一杯酒,兩隻蟹都浮在面上,爬個不了,就送與李小翠。小翠本是不肯吃這一鍾的,見那蟹兒有趣,只得接在手,儘著量一口吃了。邵囊見他去得,又是一杯斟過來,李小翠又勉強一氣飲乾。邵囊拍手大笑道:『翠兄原來是海量,妙得緊。再看熱酒來。』說不了又斟上一杯,還要打點遞將過去。那李小翠實落來不得了,連忙把個腰躬將下去,抵死不肯受。邵囊道:『翠兄作揖,小弟就跪,決然要求乾。』一邊說,一邊咄的跪在地下。李小翠也對面跪下,雙手接過來,拚得個醉倒王公舊酒廬,做兩口呷完,有一,這個硬好漢,雖是做了,險些兒把個頭都搖了下來。你說這半晌羅海鰍為何沒一句話說,這個主兒原是個隨碗醉的,趁著他兩個一面纏,他在背後落得吃個爽利,先自弄得壁泥般醉。邵囊拿起杯正要敬他,見這個模樣便住了手,把他攙去坐了。再停一會,越醉得沒併僑,仰著頭,伸著腳靠在椅子上,把那隨口曲兒唱個不了。李小翠看不過便要起身告別,邵囊一把扯住道:『此時還沒有晚,怎麼就要說去。等他醉的是醉,我們飲酒的飲酒。』那裡肯放,李小翠也決不再坐,倒沒奈何立飲了一大杯,纔出得門。那羅海鰍見李小翠起了身,一唱唱也跳起身,口內亂叫道:『拿畫眉來,我帶去。』邵囊道:『明日拿罷。』羅海鰍道:『難道他先去了,也不等我一等。』轉身正要灑開步趕上前去,怎奈這兩隻腳不肯爭氣,撲的跌了一跌。邵囊帶著笑,依舊扶他坐了一歇,吃鍾苦茶,便攙他雪洞裡去睡了。 

  次日早起,一些也不省得昨晚這場大醉,梳洗得停當,打點出門。被邵囊留住道:『我正要和你商量那件事,怎麼就去。』羅海鰍從新坐下道:『這句話又是想著李小翠了。』邵囊道:『可弄得到手麼?』羅海鰍道:『有什麼難處,近日出來小官,不過只要身上光鮮,腰邊硬掙。這兩件齊備了,還怕什麼不倒在你懷裡。』邵囊道:『你曉得我們相處小官,不像那些沒體面的。自然要個把銀子用在他身上,那裡有個砍光的道理。』羅海鰍聽了這句話,兜上心來道:『這樣說,邵官人,大老官畢竟還要讓你做。你不知道,近來小官也為那些沒體面的哄怕了,所以個個都要見兔放鷹。我和你如今先把個體面,做幾兩銀子不著,只揀那好花樣的生活,買幾疋,送到他家裡去,那小官家見了,叫做有奶的就是娘,自然心悅誠服,要到手,可不是瓮中擒鰲。』邵囊道:『難道這樣容易。既然如此,千金擔子都托在你身上,少不得事成了有個意思在這裡。略坐一坐,吃了早飯就同去買生活。』說不了,早飯擺將出來。兩個吃完,打點正要動身,恰好李小翠劈面走到。 

  他這番來,有那不曉事的,把他屈說了,道是上門兜攬主顧。偏我知道他的來意,終久還是那些小廝們頑耍生性,記掛那幾個畫眉,果然倒被我猜著。纔坐得下,畫眉兩個字正出口,被羅海鰍拽到天井裡,把要買生活送他的話逐一說知。李小翠道:『恐怕做衣服穿將出去,又有別人議論。既有這段美情,不如折幾貫錢與我罷。』羅海鰍滿口應承道:『若是這樣,包得在我身上。』轉身就和邵囊說了。邵囊極其樂意,當下又吩咐擺起酒,從早晨吃到晚,大家越吃越醒。約莫吃到上燈,李小翠先靠倒在桌上。邵囊知他意思,便叫羅海鰍掌了燈,親自扶他到雪洞裡,把門閂了。兩個弄了好一會,只是弄不進去。你道他如何弄不進去,一個是不曾十分受這道過的,那個屁眼緊緊湊湊,一時間如何寬綽得來。一個是本錢忒莽撞了,略放得進去些兒,就像戴緊箍兒一般,弄得生疼。邵囊一團高興怎麼丟得手,抽出塵柄,多搽些津唾,也管不得弄開他的屁眼,儘著力氣著實一送,齊根進去。李小翠抵當不住,一個寒噤,叫了一聲我的娘,連忙把身子一扭,那裡扭得出來。一個熬著疼,一個乘著興,不只抽的二百多回,早又歇帳了。此時將近二更,見得頑了兩個來更次,倒是外面的工夫多,裡面的工夫少。李小翠穿好了衣服,依舊還要回家。邵囊道:『這樣時候回家也不便,有心在這裡,明早去罷。』羅海鰍道:『他卻不曾在外歇慣,還是把他回去。』邵囊就叫起小廝掌燈送李小翠回家。 

  次早邵囊又與羅海鰍商量,約莫著不好出手,遂打點十貫錢,著羅海鰍送去。所以說做牽頭的人十分心狠,竟把十貫錢落了他三貴。過了幾日兩邊會帳起來,纔曉得是羅海鰍沒行止。總之自一遭後,兩家都熟落了,正好順水推船,把羅海鰍丟開。兩三個月裡,李小翠賺他老大一塊。羅海鰍想一想看,不因漁父引,怎得見波濤。氣他不過,分明要他兩個開交,尋思個反間計,又挽出個大老官,便教他跳了槽,看將起來。做小官的若肯一心一意相處了個朋友,便可發跡一世,怪他不得。生成了這個病,這山望見那山高,巴不得換個新主顧。常是線縛鴨子,弄得兩邊搨了。邵囊那裡得知是羅海鰍的暗中算計,拿定個主意,就與他開支。你說那做大老官的,拚得撤漫兩分,那裡不去相處個小官。只是做小官的過了一兩年,仍舊要來投奔舊主顧,這叫做覆水難收。卻又有一說,如今的小官,三分顏色全仗七分妝扮。若沒這些妝扮,總然是生的花朵般,也沒人看得上眼。 

  那李小翠不上半年,看看弄得沒了結果。他那母親李翠兒,原是個在行的,教他還到邵囊家走走。李小翠心裡實落又想著邵囊,臉上其實沒了意思,這日拚得見面等他發揮一頓,來到邵囊家裡。小廝便進去說知,邵囊聽說李小翠三個字,真個是提起心頭火一盆,不出來相見,寫一個字兒出來回覆道: 

  與你情斷義絕,今日復來何說。你卻容易進門,我卻懶於應接。 

  思之理上誰虧,提起心頭火冽。便宜早是歸家,省得一場面叱。 

  李小翠看了這幾句,氣得兩隻眼睛脫了出來,沒些趣向,端然走了回去。把字兒遞與母親李翠兒看,李翠兒看了道:『原是你不是了些,怪他則甚。果然氣他不過,也寫幾句回他出口氣罷。』李小翠正要拿起筆,李翠兒道:『他便絕情絕義寫得出,你卻不可十分傷觸了他。』李小翠道:『我是有個寫法。』遂寫道: 

  昔日交情何厚,今日撇人腦後。縱使一二有虧,還必萬千寬宥。 

  不記門外奇逢,不記燈前苦受。這的鐵石心腸,何異衣冠禽獸。 

  寫便寫了,難道自家還好拿去。轉央一個後生主兒,拿到邵囊家。那邵囊決乎想不到是李小翠拿來發作他的,拆開看了呵呵大笑,仔細一想,過意不去。次日只得著人先去尋了羅海鰍,告訴一遍。那羅海鰍也為當日那樁心病,長久不好見面,趁這一著做個引頭,纔又上門。邵囊就央他去尋了李小翠來,當面說了一通。羅海鰍便立個主意,寫下一張議單,議定每年包倒他多少家用,多少衣服。這遭兩家纔又過得熱熱絡絡起來。看官們,不厭絮煩,把羅海鰍做的議單,一發經一經目。他寫道: 

  立議單人羅海鰍,有友邵囊,原與李小翠交好。詎料未經一載,李生歹見,頓背深情。不意粗心無遂,束手空還。可謂走盡天邊路,難覓皮寬樹也。今者李既悅歸,邵其笑納。往事不必重提,新議何妨再酌。三面看定,每歲邵奉李家用三十金,身衣春夏套,外有零星用廣,不入原議之中。此系兩家情願,各無異說。如有翻覆等情,原議人自持公論。恐後無憑,立此議單。各執一紙存證。 

  詩曰: 

  議單寫就各無疑,花押親書作證媒。 

  惟願兩家無異說,還留樣子後人為。 

 

 

 

  第三回 喬打合巧誘舊相知 小黃花初識真滋味

 

  古歌 

  君不見長安豪富都消敗,青驅玉勒今何在。當時滄海變桑田,此日桑田變滄海。須知豪 富不常有,有金莫結無情友。怕他翻覆似波瀾,久後還同行路叟。

  這是幾句醒人的說話。大凡雞姦一事,只可暫時遣興,那裡做得正經。如今有等人每每把這件做了著實工夫,殊不知著實了,小則傾貲廢業,大則致命傷。不是說得十分利害,委是眼前逼真光景。還有一樣最聽不得的,是那做牽頭的嘴。他若說是生得好,焦面鬼也還去得。他若說是沒多年紀,姜太公還是小官。只要弄得你上路,便快快活活吃現成,用現成。那小官倒不曾打點個起發的念頭,他到背地裡捐哄不了。撞著個不甚手鬆的大老官,他就弄得你當真不得,當耍不得。好歹便教那小官跳了槽,隨你什麼有算計的,只索沒法區處,總不如依著。俗語兩句說得好,住他到處香醪美,不飲從他酒價高。

  如今且說麻陽地方有一個做白日鬼的,不知他姓甚名誰,又沒個妻小兒女,住在那紫荊橋上一間小小屋內。平日間並不作些經營,只是東奔西撞。見了個標致小官,畢竟要訪了他的姓名住處,就牢牢放在肚裡。不料他在這小官行中,混了兩三年,倒行起一步好時運來,就結交了幾個大老官。後來一日興了一日,要買貨的也來尋他,要賣的也來尋他。地方上人遂把他以橋為姓,去了木旁取個混名叫做喬打合。 

  這日是新正時節,喬打合往那相處人家賀節回來,打從紫荊巷里經過。只見那土地廟中,共有十五六個未冠,都會聚在裡面說說笑笑。喬打合站住了,逐個瞧了一瞧,卻有一大半是認得的,連他也不知這些小官一齊聚集在那裡為些甚事。正要等個熟的走出來問個原故,卻好背後一個小官叫道:『老喬,你來得正好,也出一個分子去。』喬打合連忙回轉頭來看時,就是在這紫荊巷里住的唐半瓊。唐半瓊見了便唱個唱道:『前日特來拜節,遇你不著,空走了一遭。』喬打合連忙彎腰下去道:『失迎失迎。』唐半瓊道:『我自去年七月間見你過,到今約莫又有半年不見了。』喬打合笑道:『又是你講起我纔記得,說你一向有些舊病發,如今可好了麼?』唐半瓊道:『不是什麼舊病,就是兩年前生的那個痔瘡,一向倒醫好了。不期舊年夏裡多耍子了幾次,從新發作起來。倒虧了那遼陽來的一個長老,把幾味草藥整整醫了這幾時,個把月前方纔脫得管去。』喬打合道:『恭喜,恭喜,脫了管就除根了。我正要問你,你們眾人今日聚在這,做些甚麼?』唐半瓊笑了一聲道:『難道你不曉得,這是我們做小官的年年舊例。一到新正來,是本境住的小官,每一個要出五分銀子,都在這土地廟裡會齊,祈許五夜燈宵天晴的願心。』喬打合也笑道:『原來你們有這個舊規,果然我也該出一個分子。』唐半瓊道:『新年新歲,難道真個要你破鈔。』 

  喬打合道:『只是不曾帶得。若帶來,神天分上那裡不用些兒。』唐半瓊道:『我有句話正要對你說。一向在家裡坐吃山空,日常間積起得些,都消磨盡了,再沒一些來路。如今沒奈何,只得捨著臉皮又要出來做那把刀兒,那裡有好相處的,千萬替我尋個。』喬打合滿口應承道:『有有。去年冬裡有一個開典鋪的徽州人,在這裡說起要尋一個在身邊早晚頑要,你肯去麼?』唐半瓊搖頭道:『那徽州人最是算小,那裡肯撒漫使錢。』喬打合又想了一會道:『你既不歡喜徽州人,又有個紹興人在這裡,可去得麼?』唐半瓊道:『紹興人或者還肯撒漫些,只是當不得他會吃醋。』喬打合道:『也罷。且說在我耳朵裡,慢慢的替你尋個好主兒。』唐半瓊道:『還有一件。我那第二個兄弟打點近日也要出來,一發做你不著,替他也尋個好主兒,作成一作成。』

  喬打合道:『你那令弟還沒有年紀,如何就出來得。』唐半瓊笑道:『好教你在饞唾行中走了幾年,一些貨也不識。他雖是不多年紀,好不十分在行哩。』喬打合:『這個其實難得,可見有其兄必有其弟也。說在我耳朵裡,這個決要尋個專一會開黃花的來作成他。』說不了,只聽到裡面那些小廝一齊問道:『唐半瓊那裡去了?』唐半瓊見眾人尋他,便別了喬打合進去,喬打合也就踱了回來。過得幾日就是上元佳節,果然倒被那些小官祈保著了一日直晴。到晚滿城中大小人家,都點放花燈。你賽我強,好不點得熱鬧。喬打合吃了晚飯,鎖上了門,也踱到大街上去。只見:

  滿天皎潔,遍地輝煌。萬戶千門,一處處笙歌鼎沸;六街三市,亂紛紛來往人稠。這壁廂緊層層,你挨我儕,跳著那月明度柳翠;那壁廂鬧吵吵,擊鼓鳴鑼,舞的是獅子滾繡球。這正是美景難逢,誰家見月能閑坐;良宵易過,何處聞燈不看來。 

  喬打合穿長街,過短巷,各處看了一會。約莫更盡時候,正要打點回來。只聽得後面有幾個人,急急忙忙一頭走一頭說道:『我們到蕭衙門裡看鰲山燈去。』喬打合聽了這一句,思量道:『這裡到蕭衙也沒多路,總是家去不過是睡覺,待我也走去看看。』便隨了那幾個人。不多時,早到了蕭衙門首。只見那大門上點著一座鰲山,妝扮的都是時興骨牌名故事。

  將軍掛印,楚漢爭鋒。一枝花孤紅窈窕,大四對八黑威風。公領孫踏梯望月,孩兒十劈破蓮蓬。天念三火燒隔子眼,奪全五臨老入花叢。還有那拘馬軍趕著折服雁,正馬軍搶的禿爪龍。 

  這座燈委是做得時樣,便是看的人卻也不少,團團圍住,足有五七百。喬打合用了許多氣力,纔挨得進大門。走不數步,又見二門上點著一座鰲山,更比外面那座做得有工夫,又做得細巧,四圍都是三四寸長的蔥草人物,扮成的二三十套戲文。 

  金兀朮轅門納款,武三思驛館逢妖。姜太公垂竿渭水,李十郎餞別河橋。紅線女田營盜盒,崑崙奴郭院攜紳。林教師夜投水滸,孫行者大鬧靈霄。伍子胥生擒伯嚭,李存孝力戰黃巢。張仲堅拋家落海,呂蒙正冒雪歸窯。鳳儀亭太師擲戟,瑤池宴方朔偷桃。清風亭薛榮嘆氣,烏江渡項羽悲唱。會跌打,蔡跑跑飛拳飛腳;使猛力,張翼德輪棒輪刀。沒眼睛的瞎倉官,做得活像撒酒風的醉旨隸,差不分毫。最好看的,廬州人亂敲花鼓;沒要緊的,男子漢對跑高蹺。這壁廂,有幾個放火爆的小孩兒,伸頭掩耳。那壁廂,有幾個看花燈的丑婦女,跛足駝腰。

  那些人看了這座鰲山,都說道做得有工夫,沒有一個不連聲喝采。正看得高興,只見有幾個生青毛倚著吃了幾鍾餓碗頭,就在那人隊裡闖起禍來。那些看的人,有一半怕惹事的,恐怕新年新歲,沒要緊惹到自己身上,都走散了。有一半好管閑事的,一齊都夥上前勸住那兩個廝打的道:『不要動手。這蕭衙裡卻是打不出的,為什麼事,放了手,好好講罷。』傍邊一個人回答道:『他取笑了我們這個小官,正要打個不了帳哩。』恰好喬打合也還在那伙人裡,他聽說個小官,連忙回頭看時。果然是一個初蓄髮的,年紀約來十四五歲,生得異樣標致,一張面孔就如傅粉一般。他把個眼睛看了又想,想了又看。正要訪問是那一家的,只見那伙人哄的一聲都擁出了大門外去。

  喬打合也不去勸鬧,連忙上前扯住那個人問道:『這個小官姓甚名誰,在那裡住的?』那人道:『他叫做唐半瑤,在紫荊巷里住,是我們相公兩三日前新相處的。』喬打合想不起道:『紫荊巷只有唐半瓊,那裡有什麼唐半瑤。』那人點頭道:『就是唐半瓊的兄弟。』喬打合方纔想得起。正打點還要問他幾句,見那伙人早已勸散,便也走了回家。心中再思再想,卻不曉得是什麼人做牽去的。次日起了個老大的早,走到唐半瓊家裡。正進得門,只見堂前先坐著一個主兒,你道怎生模樣。 

  一張方面孔,兩臉落腮鬍。戴一頂吳江帽折起的巾兒,釘一塊蜜蠟金碾成的圈子。稀網巾包過眉稍,卻有些吳下官人打扮。銀銘耳插來鬢後,纔認出徽州朝奉行頭。

  喬打合見這個人氣呼呼的坐在那裡,便站住了不走進去,叫一聲道:『唐半瓊可在家麼?』唐半瓊正在裡面梳洗,聽得有人叫他,連忙問道:『是那一個?』喬打合道:『我們是紫荊橋上住的。』唐半瓊連忙出來見道:『我說是那個,原來是你。來得恰好,進來坐坐,看一看戲文去。』喬打合道:『裡面坐的是什麼人?』唐半瓊道:『你不認得麼?這是我兄弟兩三日前初相處的,姓汪名通,是個徽州朝奉。』喬打含笑道:『你前日說徽州人嗇吝,再不好相處,緣何你兄弟倒相處了?』唐半瓊也笑道:『各人所好不同。』喬打合道:『他為什麼事氣吽吽的坐在這裡?』唐半瓊道:『說來好笑。他昨晚同我兄弟到蕭衙裡去看鰲山,撞著一個生青毛,把我兄弟取笑了,他便撚酸起來,今日商量打點要去告狀。』喬打合道:『原來昨晚在蕭衙裡廝打的就是這個主兒,我也在那裡看見的。只是為小官去打官司,甚麼要緊,待我進去勸他息了罷。』 

  正要走將進去,又站著道:『且住。我還要問你,前日是那一個把你兄弟牽與他的?』唐半瓊道:『是碧蓮寺裡的一個長老。』喬打合道:『怎麼這個人倒尋個和尚做牽?』唐半瓊道:『他原在那寺中做下處,兩個一向相熟的。』喬打合惱得兩個眼睛突出來道:『有這樣事,和尚都思量走將出來做牽頭了。如今他們吃醋的官司倒打不成,我要和那和尚說幾句哩。』唐半瓊道:『那長老也在這時來了。你且耐著性子,莫要這場不了,又是那場。』說不了,恰好那和尚已走進門。喬打合把他一看,生得有些古怪。

  兩道濃眉,一雙餓眼。半爿僧帽,露幾分禿禿光頭;一領衲衣,拖二尺翩翩大袖。金剛子枉自持心,梁皇懺何曾見面。

  喬打合道:『我走將進去,見了這個禿驢,眼珠裡怒火直奔出來。且回家去,明日少不得還要來見你兄弟。』唐半瓊扯住道:『新年新歲,難道上門來茶也不吃一杯去。』喬打合道:『明日總來吃罷。』轉身就走出門。

  不說唐半瓊進去和那汪通商量告狀的說話。且說那喬打合回到家裡,左思右想,只是氣那和尚不過。思量要算計他,又沒個理會。除非是別尋一個把唐半瑤引去,著他跳了槽,方纔出得這口氣。一連思量了五六日,再沒有個計較可奈何他。這日往街上走走散悶,只見背後有個人叫道:『老喬,一向不見你的面哩。』喬打合忙把頭回轉來看時,你道是那個,原來是麻陽城裡一個最撒漫的大老官,叫做湯信之。喬打合見了滿面歡笑,把個腰忙不及的彎下去道:『湯官人,我一向在街上踱來踱去,再不見你哩。』湯信之道:『正是。我因出去了幾年,如今纔回來週歲。且問你這年把來,麻陽城中可又有幾個新出來的小官?』喬打合滿口回答道:『有有。小陽巷里新出一個王俊官,碧蓮寺前新出一個李玉兒。』湯信之搖手笑道:『這都是我在這裡的時節見過的。』喬打合道:『除了他二人,雖然還有幾個,只是生得粗皮夯肉,蠢頭怪腦,只好當個小官名色的。』

  湯信之笑道:『老喬,你卻是要在這個行中吃飯的,難道眼睛裡再不見一個好小官,明日千萬要在你身上替我尋一個。』喬打合道:『有便有一個在這裡,生得絕樣標致又不多年紀,正好中官人的意,只是要費些周折纔可■得來。湯信之道:『是那一家的?你且說一說看。』喬打合道:『就是官人向年相處唐半瓊的兄弟,喚作唐半瑤。』湯信之歡喜道:『果然是他的兄弟,不消得說是標致的,這要弄他來便也不難。』喬打合道:『湯官人早見得我幾日便好,新近六七日前,被那碧蓮寺一個和尚牽去與個徽州主顧了。』湯信之道:『這個一發不難。俗語說,毒龍難斗地頭蛇,我便做些錢鈔不著,送到他門上去,不怕不隨了我。』喬打合道:『這個行不通。倘是那徽州人吃起醋來,卻怎麼好?』湯信之道:『不妨,拚得與他當官結煞。我今日要出門去,不能夠了。你明日可在家等我,待我打點些東西同你送到他家裡去。』喬打合把頭亂點,滿口應承,兩人遂拱手別去。

  這回喬打合思量得,一則便好奈何了那和尚,二來又好賺他些錢鈔,快活個不了,遂去與唐半瓊商議停當。果然次日巳牌時分,湯信之著家僮捧了一個描金禮匣來到他家,一同就去見那唐半瓊。湯信之相見作了揖,先把寒溫敘了一遍,然後問起他的兄弟。唐半瓊便喚出兄弟來見了,湯信之喝采道:『這幾年不見,果然長得這樣標致了,將來大有迺兄之風。』唐半瑤一個臉紅。湯信之取過禮匣來送他,唐半瓊先把帕子展開一看,上寫:

  玄色花綾一端,天藍縐紗一端。牙色絲■二副,花素汗巾二方。犀簪一隻,金鐵一枝。

  唐半瓊道:『怎麼好受湯官人這許多厚禮。』喬打含笑道:『這是送與令弟的,還由你做不得主哩。』唐半瓊也笑道:『你就來取笑我,當初我也是這樣收過的。』原來近日這些做小官的,個個都是貪得無厭。只除你沒得送便罷,若有得逞,莫說是這樣厚禮,便是不值幾個錢的,也沒得反璧。那唐半瓊這幾句,都是門面上好看的說話。你看唐半瑤見哥哥開口說個不好收,他假意推卻起來。喬打合再三勸不過,方纔一併收下。

  大家坐了,纔說得幾句,恰好那汪通正走將來。所以說那做小官的極是反面無情,鬼臉兒帶在額角上,抹下來最快。唐半瑤見湯信之送了這些禮,一心就向在他身上。見汪通走來,豈不是昨日光景,便覺有些下眉下眼,做出那不偢仙的模樣。那汪通也還知趣,見有人坐在堂前,轉身就走。終久做牽頭的在行幫襯,這喬打合見汪通前日氣吽吽的坐在他家,商量要告狀的正是他,恐怕見了又撚酸起來,便悄悄向湯信之耳邊說了幾句,遂起身別去。湯信之一路上與喬打合計議道:『這個人緊緊戀住,一時就難弄得到手。』喬打合道:『只要唐半瑤肯心向了你,怕他則甚。』湯信之道:『說得有理。你明日可起個早去,尋了他同到我花園裡,待我把些話兒對他說,自然把那徽州人斷送上路。』喬打合道:『湯官人又有一說,那唐半瓊決要他同來纔好。』湯信之道:『恐怕他在面前,見我和他兄弟相好了,又要撚酸吃醋。』喬打合道:『他倒是個會幫襯的,這些光景包得沒有。』湯信之道:『這樣一發尋了他來。』說話之間,早到了紫荊橋,兩人各自回家。

  次日喬打合未到天明就來到唐半瓊家,立等他弟兄兩個起來梳洗,一同徑到湯信之花園門首。那管花園的還認得是唐半瓊,便回答道:『莫要進去,我家官人出外兩三年還不曾回來哩。』喬打合道:『莫要取笑,你家官人昨日約我們來的,你不與我們進去相見,明日都推在你身上。』管園的道:『說便進去說了,只是裡面聒絮著我,你們卻走不開的呢。』你看他唧唧喻喻,沒奈何走將進去。不多時,湯信之就走出來,見他三個,這個歡喜也不知是那裡來的,邀到花廳上坐了。纔吃得一杯茶,只見裡面鬧吵起來,管園的一步一跌忙不及的趕來說道:『大官人不好了,裡面得知,打將出來了,沒要緊省得淘氣罷。』

  原來這湯信之的妻子最是利害,日常間聽得丈夫在外相處了個小官,就要倒了葡萄架,便是湯信之生怕的也是這一著。唐半瓊慌了道:『快些去罷,不要帶累我受氣。』湯信之道:『怎麼是好,偏生撞著這個不賢慧的東西,好掃興哩。』喬打合道:『他二位極難得接來的,終不然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我有個道理,那紫荊橋邊有一所空屋,原是陳刺史的花園,裡面有的是好耍子所在,我們就同到那裡去,談一談也好。』湯信之道:『早說有這個所在,也省得惹這場臭氣,一同就去罷。』喬打合道:『待我先去開了門,等他兩個慢慢後來。湯官人你還到寶夫人那裡陪個小心再來纔是。』湯信之笑道:『這倒不曾引慣他。只是不帶得些銀子,少不得還要進去纔來。』喬打合悄悄的先走出了園門,唐半瓊就同了兄弟,隨後踱著。

  這正叫做芥菜子偏落在繡花針眼裡。兩個走得十來家門面,恰好那汪通在小巷里劈面撞著,連忙就閃過了。汪通暗想道:『他兩個此時往那裡去,待我做些工夫不著,跟在他後面,看走到那一家。』你看這汪通緊緊隨著,只見他兩個同進了那間空屋,又想道:『走到這空房裡去,決有些蹊蹺,悄悄跟他進去看個下落。』正走得進去,那湯信之也就來了。喬打合引了他們四下看了一會,湯信之把些銀子遞與他道:『你可先去安排些午飯。』喬打合早明白了這個意思,就扯了唐半瓊同走。

  這湯信之那裡知道汪通先躲在裡面,兩個沒些體面,青天白日說起鬼話來。唐半瑤原有意肯的,只是臉皮還嫩,害著羞半推半就。湯信之臉腆道:『沒奈何,再是一會,又好來尋吃飯了。』唐半瑤掩著嘴道:『青天白日,羞答答的怎麼好乾這樣事。』湯信之道:『明人不做暗事,沒奈何我又唱唱了。』說未了便把個腰彎將下去。唐半瑤連忙扶住道:『依便依了。你只要先講過,到了熬不得的田地,你也要依我呢。』湯信之歡喜道:『這個自然都要通情。』兩個就在假山背後弄了一會。唐半瑤弄得個遍體酥麻,靠倒在假山石上,那裡爬得起來。湯信之袖裡摸出一條汗巾替他把彼處輕輕拭了一會,又替他把褲兒系了。唐半瑤塌地坐倒道:『我卻不曉得這件東西,世上人沒一個不歡喜他的,還是有些什麼好滋味。』湯信之道:『說不盡哩。』

  兩個正坐在假山上說得有興。不道那汪通聽了熬不過,起來厲聲高叫道:『個小擦娘的,擦得屁眼好快活哩。』湯信之那裡曉得就是汪通,吃個大驚,飛一似的脫身跑去。汪通就把唐半瑤攔住道:『你卻會得作難,這番走到那裡去。若是略道半個不字,就活活結果了你的性命。』唐半瑤見他說話來得凶狠,沒奈何只得做了一個陽貨獻臀纔了得帳。

  走出門來,劈頭又撞著喬打合將他一把扭住道:『你看這房子是那一家的,許你在裡面拐小官麼。』唐半瑤見這個光景,先跑了回去。汪通回答不來,被喬打合揮了幾個巴掌。那些地方上看的,見是徽州人,明明都欺侮他,都說把這個狗蠻結到陳衙裡去。汪通慌了道:『聽憑眾位私下處了罷。』眾人道:『一席戲文酒就饒了你去。』喬打合道:『這還不打緊。先要寫一張伏辨與我。』汪通是個有身家的,自古道,家值千貫,身值千貫。事到其間,只要了性命,滿口應承道:『有紙筆就寫。』眾人道:『省得又引得人多了。』取了筆硯,依舊到空房裡去。汪通去寫道:

  立伏辨人汪通,祖籍徽府,客居麻陽城。素性不才,慣作灌腸之技;生平毛病,嗜為盜 糞之人。一時見拙,作事欠通。不隄防人耳隔牆,遂敗露陳衙空屋。暝目自甘,噬臍何及。若非眾位善周全,幾致一身難擺脫。倘日後再蹈前非,據今朝一張存案。

  眾人道:『伏辨便是這樣寫了,如今只要了落地方上去。』汪通道:『列位放心,那碧蓮寺就是我的下處,同到那裡,少不得有個意思相謝。』眾人道:『使得,使得。』喬打合只收了伏辨,憑那些人跟了汪通去。他連忙走將回來,恰好湯信之唐半瓊都坐在家裡,眼望旌捷旗,且聽好消息。見他走到,齊問道:『怎麼放他去了?』喬打合道:『放便放了他去,伏頭伏腳寫得一張在這裡。』湯信之接過手,看了笑道:『寫得停當,寫得停當,這番不怕那唐半瑤不是我的貨了。』喬打合道:『不是這個苦肉計,如何送得那徽蠻上路。這遭你把什麼謝我?』湯信之道:『憑你開口要那一件就是。』喬打合笑道:『說得有理。不然的時節,伏辨又輪到你寫了。』當下就打點午飯,三人吃了各自出門。汪通自這回不得了便宜,竟把唐半瑤那點念頭收拾起了。

  後來湯信之見唐半瑤竟不帶一些小官氣,凡事還肯將就,把眼睛又是一樣看承,三五年裡替他做了許多正經事。所以說不會相處的,千個不抵一個。會得相處的,一個足勝千個也。詩云:

  風流隊裡最難言,須識機謀一著先。 

  多少五陵裘馬客,進時容易退時難。 

 

 

 

  第四回 設奇謀勾入風流隊 撇華筵驚奔快活場

 

  菩薩蠻 

  文窗繡戶無羅幕,江南綠水通朱閣。花髻玉瓏璁,單衫杏子紅。彩雲歌處斷,柳拂旌門暗。鸚鵡伴人愁,春歸十二樓。 

  這回書,單說近來小官都便宜了這件生意,到了十二三歲就曉得要相處朋友。比像果有幾分姿色的,這般年紀原是不可虛度,應得出來賣個樣子。如今有一等老大一把年紀,生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捨著個臉皮尋了件把衣服,鋪設了門面,走出來到要思量起發大鈔。看將起來,這樣的小官,偏生又行得通。你道這句何如說,人卻不知道,連這近來的大老官,也都是只生得兩個眼眶子,那裡識些好歹。見著個未冠,就說是小官,情願肯把銀子結識這個。結識若得久長,便做些銀子不著。只恐怕他卻是恫悅人多的,落得把你做個呆子,著些什麼來由。

  這些話頭且收拾起。聽說黃州有個秀士,姓寶名樓,傢俬可有上萬,只是未丟書本,也好的是小官。那個妻子喚做范麗娘,原是教坊司裡一個粉頭跟他從良的。這范麗娘見丈夫好這一道,免不得是有些不快活。想一想看,總只不是個結髮夫妻,落得做人情,只得隨他在外浪使浪用。寶樓倚著沒個人拘束,看看弄得沒了倍倍,不揀些粗細,只要是個小官,就要說三日邪話。不出幾個年頭,把傢俬漸漸弄空,那讀書兩個字一發不要說起。這卻是人家女眷們賢慧處,范麗娘見這個光景,眼見得發跡不能夠,轉頭看不過了。這個好人難做到底,沒奈何著實費了一場脣舌。寶樓也是枉做了個讀書人,聰明一世,懵懂一時。那個人家女眷不要丈夫好的,那些脣舌,無非是要你回頭,重整家筵的意思。他卻錯怪了,只道范麗娘有了醋意,千方百計倒要弄個計較,把他布擺起來。

  這日正在那裡思量,恰好有個小官走到。這個小官,你道叫做甚麼名字,卻喚做袁通,也是個半三不四的。有一說,生便生得不甚標致,倒有一肚皮的好計較。比如這時要算計一個人,只消得眉頭一促,肚裡就停當了。所以說,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見容顏便得知。他見寶樓臉色不甚好看,便問道:『寶兄為何氣氣悶悶坐在家裡?』寶樓勉強作笑道:『告訴你不得,為了些家務事。』袁通也笑一聲道:『兄是個極快活的人,什麼家務事要你當心,決是為尊嫂有什麼說話。』寶樓吃個驚道:『你怎麼得知?』袁通就順口道:『寶兄可曉得,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寶樓嘆口氣道:『想我這樣一個人,逍遙散誕,比神仙尤其快樂。如今倒吃內裡的虧,這樁事如何是了。』袁通道:『這有何難,你只把尊嫂怎麼難為的話,略說說看,包你有個法兒,還要他來小心你哩。』寶樓大喜道:『有這樣事。』登時就把前前後後的話告訴了一番,袁通道:『這是尊嫂的醋意了。依我說,弄個計較,竟把此物一刀割下了,大家弄不成。』寶樓道:『你又來說得沒正經,好好一個人,把這件東西割下了,弄得個公不公,雌不雌,還做個什麼男子漢。』袁通道:『你且不要著忙,終不然真個教你把這件東西割下了麼。』寶樓道:『小官家一發說得不在行,若是別樣還好做手腳,難道這張氈,可裝得個假的。』袁通道:『我教你麼,這是苦肉計。明日到那賣狗人家去,買他一根新鮮狗鞭,防備在腰邊。只要等他有些口過便使個性子,走到書房裡,拿起刀來■■聲,只叫把這張氈割下了罷。那時他內眷們聽得這句,包你魂都唬得不在身上,忙不及的來勸住了。是這一遭後你看連個氣都不來呵你一口。』寶樓哈哈笑道:『好計好計。只是一件,徜然他不來勸,怎麼是好?』袁通道:『阿呆,便割下來,只是根狗鞭。』寶樓歡喜得緊,拍手大叫道:『妙得緊,妙得緊。』就要打點起來了。兩個正要再商量些說話,只見小廝走出來接吃午飯。袁通生怕裡面得知,又要帶累他唱氣,連忙作別起身。

  寶樓進去吃了飯,遂走到街坊上買了一根狗鞭,拿將回來,設法得停停噹噹,只要等范麗娘有些口風,就好把他試驗。你說這個生狗鞭,可是放得長久的,安了三四日,漸漸有些氣息。寶樓想道:『終不然高高興興打點在這裡,可又沒要緊壞掉了。說不得,前後不免要做一場的,待我先去尋他個口過。』走到書房裡,坐了一霎,思量了個計較。假意兒踱到范麗娘面前,把個笑堆到嘴邊道:『我今晚有個朋友接去飲酒,多分不得回來,衣服可拿件添我穿穿。』范麗娘聽了這句,變著臉道:『吃什麼酒,這分明又是那個小孽畜來尋你了,那個敢去。』寶樓假狠道:『胡說。人家雌雞啼,可有什麼好處。腳生我肚皮底下,要去也隨我,不去也隨我,可是你拘束得定。』范麗娘把他一把扯住,搖著頭道:『我和你搭個掌子,看那個走得出大門去。』寶樓冷笑一聲道:『呵呵!我豈不知你的意思。』范麗娘道:『你既曉得我的意思,說出來麼。』寶樓道:『你只道我又出去相處什麼小官,無非為這件吃醋。』范麗娘咬著牙關:『恰又來。你既曉得我要吃醋的,請在家裡坐坐。』寶樓假怒道:『你果是不放我去麼?』范麗娘道:『那個敢走。』寶樓把袖子一灑,往裡面一跑。

  范麗娘不知他什麼勢頭,只道是要尋些什麼短見,連忙打發個小廝進去看看。只見他去到書房裡,一隻手拿了腰邊那根狗鞭,一隻手拿了把裁紙刀,大呼小叫要斷送著他哩。那小廝見了吃上一驚,慌忙走進房裡,把刀奪將過來,厲聲高叫道:『大娘不好了,官人沒主意在這裡,快來勸勸。』范麗娘慌了,飛一般的趕將進來,見這個光景,撲的跪倒在地下,緊緊的攔腰抱住。這個跪不是范麗娘有心跪他,實落看了雙膝酥麻,不由你不挫了下去。口口聲聲道:『官人隨你去罷,今後決不來說你了。』寶樓趁勢就放了手,遂回瞋作喜道:『我這個主意其實不是今日起的,打點一向了。想將起來最恩愛的莫如夫妻,何苦為這些閑事,終日鬧鬧吵吵,外人得知不說是我不成器,倒說是你不賢慧,像甚麼模樣,索性把這件東西割掉了,大家省些脣舌。』范麗娘道:『枉教你做個人在世上,這卻不是和我競氣,倒是和鞭做對頭了,如今乾我甚事,叫做說,大鵬飛上梧桐樹,自有傍人說短長。只怕再過年把,思量我的說話,悔之晚矣。』寶樓便不則聲,范麗娘道:『要去可趁早,莫要擔擱了。』寶樓陪笑道:『一團吃酒的好興致都不知丟在那裡了,去也沒趣。』范麗娘道:『也罷。今晚就是我買一味替你和事。』連忙分付整起酒來。夫妻兩個你一杯我一杯,好不吃得痛快。直飲到三更天氣,方纔進房安寢。詩曰:

  巧計今朝幸已成,思量誰個假惺惺。 

  相逢不飲空歸去,洞口桃花也笑人。

  這夜夫妻兩個,那些房事,免不得是有的,不須講起。

  寶樓因中了酒,次日巳牌時分,纔走起來。正在天井裡踱來踱去,想得真個虧了袁通那條苦肉計,一面暗裡思量,一面暗裡好笑。正回轉身,恰好袁通又走到面前。寶樓一把扯到側廳上坐了道:『來得恰好,我正要尋你說話。』袁通道:『那話兒可打點了麼?』寶樓道:『就是那日,你轉身後,都打點停當。』袁通道:『幾時就好試演?』寶樓道:『昨日已試過了。』袁通道:『尊嫂可看見麼?』寶樓道:『他聽得這個風聲連忙走來,一把攔腰抱住。被我做作起來,拿了刀只是要割。他便雙膝跪在地下,千求萬告討饒,方纔丟手。』袁通道:『可還說些什麼?』寶樓道:『他說今後再不來說我了。』袁通道:『這個計較虧了那個。』寶樓道:『尚容,尚容。』袁通道:『如今料得沒人拘束。我有個上樣絕色的小官,尋來和你走走,可要麼?』寶樓道:『俗語說得好,黃花女兒做媒,自身難保,終不然你又要做牽頭了。且說來我聽,比你生得如何?』袁通道:『不瞞兄說,我們做小官叫做討不得飯,沒奈何出來乾此道的。還是取我的面孔,還是取我的皮膚。那個小官,若是你一見,頭都要搖落哩。』寶樓道:『叫做甚麼名字?』袁通道:『姓許,名字叫做無瑕。』寶樓道:『妙妙!不要說見面,只是這個名字也就精在裡面。在那裡住?可去看得看麼?』袁通道:『你去梳洗起來,總成你看看罷。』

  寶樓連忙進去梳洗齊整,出來同了袁通就走。兩個出了大街,同走進一條小街。過了兩三家,卻是一個小小八字牆門。袁通道:『是這一家了,和你同走進去。』袁通就把避覷扯開,兩個踱到裡面。只見老大一個天井,兩邊好不輯理得齊整。

  擺兩座金魚缸,搭幾塊太湖石。黃楊樹高低五六株,菖蒲盆大小二三十。碧桃花相對紫荊花,棕皮樹間著芭蕉樹。半空中幾點管弦聲,滿階前一帶胭脂赤。

  兩個看了一會,走到堂前,並不見個人影。每旁擺著六張斑竹椅兒,中間掛著一幅單條,上面為著四句道: 

  茶熟香清,有客到門。可喜鳥啼花落,無人亦自悠然。 錢塘癡癡子題 

  袁通不見有人出來,遂叫一聲道:『許大哥可在麼?』不多時裡面走出個小廝來,見了袁通,滿面堆笑道:『原來是袁大爺,請坐請坐,敢是要見我們官人麼?』袁通道:『正是,正是。你說我同一個寶相公來望他。』那小廝道:『在到在家裡,只是昨夜出去吃酒,回得夜深了,適纔纔走起來,還不曾梳洗哩。』袁通道:『不妨。可見得的。』那小廝應了一聲,就走進去。不多一會兒,許無瑕遂走出來,果然還蓬了個頭。看見了寶樓,到要把個腳縮了進去。袁通便叫住道:『許大哥,這樣倒客氣了。』許無瑕只得依舊出來,見了他兩個,你看這寶樓見了許無瑕,果然應了袁通前面一句話,暗地裡幾乎把個頭搖落了。許無瑕問道:『此間官人上姓?』袁通道:『就是大街上住的寶大哥。』許無瑕道:『久仰,久仰。』袁通道:『寶大哥一向羡慕,幾時同到他宅上去耍一耍。』許無瑕道:『本當竭誠奉拜,只是有一敞友,要邀陪往長沙府去一代,明早就要動身。倉卒之間,如何是好?』寶樓就一句搭過去道:『小弟日內也正要往長沙府去探一友,打做個伴兒同去如何?』許無瑕道:『寶大哥果然要去就同船罷。』袁通道:『這個一發湊巧,我就要寶大哥帶挈去看一看風景。』寶樓道:『敢問許兄明日同去的是那一個?』許無瑕道:『說來只怕寶兄也是相熟的,就是大街朱百戶的阿弟。』寶樓想一想道:『這樣說,是新納遼生的朱上衢了。』許無瑕道:『正是,正是。』寶樓道:『若是朱上衢,是我的社友。他聞說我同去,一路上盤纏都不消帶得。』袁通道:『說將起來,都是熟的,他也是我的舊相處。明日大家同去。』許無瑕覺有些見嫌道:『怕多了個把人,一路上不便些。』袁通道:『叫一隻大些船,你與朱上衢合一艙,我和寶大哥合一艙,早晚有說有道,便得緊哩。』寶樓道:『既然如此,少不得一路正有得盤桓。此時趁早回去打點行李,明早就好起身。』袁通道:『說得有理。』一齊作別出門。

  說這寶樓回去,遂把要到長沙去的話,說與范麗娘得知。范麗娘自昨日那場後,算來與他無涉,落得做好人。見他說要起身便不攔阻,隨即分付收拾行囊,第二日徑自相送出門。說那朱上衢要帶許無瑕到長沙,便是五七歲孩童,也明白這段就裡的,未免一路上不免說些衷腸話兒。你說多了個人去,可以穩便的。聽說寶樓要同船,就來回覆了許無瑕不去了。這個寶樓也是有意思,在許無瑕身上的,難道朱上衢不去,他也歇作了,便叫下船隻送十兩銀子與許無瑕安家,要他相陪。那些做小官的,有錢的便是好朋友,遂跟了他一同起身。

  三個人叫了一隻大油船,一路去登山玩水,游游衍衍消磨了許多日子,纔到得長沙。原來寶樓則不是吊謊,果然有個朋友在那裡。卻有一說,只是這個朋友,不甚闊綽的,名喚李溜,向年在黃州的時節,原幫著寶樓的閑。因為手腳有些不幹淨,寶員外在日,把他打發了出來。隔著多年,寶樓倒也常常想念,爭奈山遙水遠,卻不能夠容易一見。這番來實是要尋著他相見一面,但只是不曉得他的住處。一個老大的長沙府,那裡去尋個李溜。這是故人該得重會的所在。三人上了崖,慢慢一路訪問。踱到長沙府前,只見個石牌坊下圍著一伙人看個不了。寶樓也挨上前去,仔細一看,卻是個說真方賣假藥的漢子,擺著許多膏藥,正在那裡哈哈喝喝,要尋個主兒試手段哩。寶樓看了這個人,眼睛裡覺得有些相認,再把地下招牌一看,見上面寫著十個字道: 

  黃州李溜,神效百病膏藥。

  寶樓遂叫道:『李溜哥,可認得我麼?』這李溜眼睛還好,一見便認得了,便問道:『足下敢是黃州寶官人麼?』寶樓道:『正是正是。』李溜便把招牌收了,扯了寶樓就走。寶樓喚他兩個過來,見了李溜,同了一路走。一路問道:『寶官人一向可好?員外俱納福麼?』寶樓道:『先父去世長遠了。』李溜道:『哦!原來亡過了。官人為何今日到這裡?』寶樓道:『特來望你。』李溜道:『好說,好說。』寶樓道:『一向可好麼?』李溜道:『難中一言難盡,不過度日而已。寶官人還在那裡作寓?』寶樓道:『在下纔到,還未有下處。』李溜道:『果然纔到,何不到我舍下去住了罷。』寶樓道:『這個妙得緊了。』轉彎抹角同到了家裡。李溜便叫妻子打點午飯吃了,各人把別後這幾年來的光景,細說了一番。李溜就去灑掃了一間廂房,把他三個住了。

  這遭寶樓好不放心樂意,同許無瑕袁通兩個,整整在長沙住了個把月。耍子其實象意,費用卻也利害,約莫著沒了百把兩銀子。看看囊篋空虛,卻又不好回來。遂寫了一封家書,打發個小廝,星夜回到黃州來問范麗娘處討盤纏。范麗娘接了丈夫的書,不勝歡喜,看到後面要些銀子,就不快活起來,問那小廝道:『我問你,官人去得不上兩個月,那百把多銀子怎麼就用完了?』小廝把帶兩個小官去的話,著實架了一天火。范麗娘道:『有這樣事。我如今也寫一封回信,把你五兩去做回往盤纏。可去對官人說家裡新到四個小廝,都是蘇杭人,標致無雙,又曉得吹彈歌舞,價錢甚是相應,專等他回來看一看就好成事。』那小廝領命,星夜來到長沙把回信送上。寶樓見沒有銀子帶來,眉頭促做一堆。看了信上說家裡有四個小廝,又標致,又曉得吹彈歌舞,快活起來。老大把眉頭一放,便坐不定了。次日別了李溜,離了長沙。

  說那范麗娘,果然不知那裡去,先尋了四個小廝在家裡。這四個小廝,看了其實惡心的,都又帶了些殘疾,偏生取四個古怪名字,個個曲牌名。

  第一個是臘梨,叫做禿廝兒。 

  第二個是拐腳,叫做風馬兒。 

  第三個是歪頭,叫做鋒■兒。 

  第四個是駝背,叫做貨郎兒。

  范麗娘把這四個小廝,打點得停停噹噹,只要等丈夫回來,做一場笑話。寶樓回到黃州城,先打發了許無瑕袁通兩個回去,然後走到家裡。范麗娘聽得丈夫到了,便整酒洗塵,就把個酒擺在堂前,夫妻兩個先飲上幾杯款一款寒溫。寶樓遂開口問道:『前日信上說是新到四個絕標致的小廝,可還在麼?』范麗娘笑道:『我說你為這件趕回來的。有一說,我和你夫妻間別多時,正要慢慢吃一杯酒。若是叫將出來,還有什麼心相待。我呀咐他們在裡面吹打,與你消停吃一杯,再喚出來不遲。』寶樓道:『就叫他吹打起來。』范麗娘遂吩咐裡面奏樂,不多時咿咿唔唔吹打起來。寶樓聽了,心下急煎煎的,巴不得見一見,遂站起身道:『沒奈何叫他們出來見見。』范麗娘道:『你且坐著。要說得過,見了時不許大驚小怪。』寶樓道:『少不得。是我有分的,好歹放在肚裡便了。』范麗娘叫道:『小廝們出來奏樂罷。』四個喻喻喻喻亂走出來。寶樓看了,唬得魂不附體,丟了酒杯,飛也似的就走。范麗娘一把扯住道:『不要慌麼!小官總是一樣,難道那個小官為他就用了百把多銀子,這幾個十來兩兒不值麼?』寶樓道:『饒了我罷!再看一看酒都要吐出來了。』范麗娘遂分付收拾了,方纔和他同走進去。寶樓再三要范麗娘把那四個打發了,原來那四個小廝,都是卑田院裡叫化子。說話的,你又說差了,難道叫化子也會吹打。有一說,難道做叫化子的,個個一竅不通的。范麗娘各把他些銀子,都打發去了。

  寶樓是這一遭掃興,把個好小官念頭竟自撇在水窨子裡。范麗娘見丈夫斷絕了小官那念頭,千歡萬喜,這遭從新把個家筵重整起來。只恐怕他男子漢的心腸又有變易,遂著人到蘇州去,只揀標致的小廝,討了兩個,憑他早晚受用。所以說,人家賢慧的內眷們也是不可少的,那寶樓若不是范麗娘那番見識,那能夠又得個重整家筵日子。詩曰:

  誰似當年范麗娘,勸夫下盡苦心腸。 

  至今提起華筵上,猶使傍人笑一場。 

第五回 行馬扁便宜村漢子 判雞姦斷送老扒頭

 

  如夢令

  瞬息年華馳驟,莫向紅塵迤逗。倏忽鬢驚秋,談說眼前將就。 迴首迴首,早把機關參透。

 

  這幾句說道,人生在世,免不得有個老來日子,大凡做小官的,年紀在十五六歲,正是行運時,到了十八九歲,看看時運退將下來,須要打點個回頭日子。如今眼前有一等,年過了二十五六,還要喬裝未冠,見了那買貨的來千態萬狀,興妖作怪,卻不知道有這樣的行貨,偏又有這樣的售主。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當初鄭州有個駱駝村,周轉有一二十里,共有百十個人家。這也是那村中的風水,到出了二三十個小官。都是要做背後買賣的。後來那些小官,見是一日一日,越多 將出來,便分做三等。把那十四五歲初蓄髮的,做了上等;十六七歲髮披肩的,做了中等;十八九歲擄起發的,做了下等。那初蓄髮的,轉眼間就到了擄頭日子;只有那擄頭的,過三年也是未冠,過了五年又是個未冠。那上等的 見下等的壞了小官名色,恐怕日後倒了架子,遂拴同中等,又創起個議論,竟把那下等的圍住。下等的見他們圍住了,內中有幾個認時務的,仔細想一想:『總不然到了百歲,也還是個扒頸?』沒奈何,只得硬了肚腸,買個 網子戴在頭上。還有幾個老面孔,死也不肯幹休,畢竟要指望個還轉的日子。果然到了,又被他們指望著了,不多幾時,卻來了一個專收大街的官人。你道怎生打扮?

 

  戴尖尖本色舊氈帽,穿短短光青上馬衣。肩扛著一條布袋,腳登的兩隻皮靴。胖的來金剛模樣,長得個魑魎身軀。緩緩慢行到村落裡,聲聲叫道賣胭脂。

 

  這個客人,姓鄧名東,一向是個賣棗子的巨商。只因好相處小官,把本錢都浪盡了。後來沒了經營本錢,販些胭脂到鄭州來,將就過活。這一日也是偶然來到駱駝村裡,只見東家門首,也站著個小官,西家門首,也站著小官。猛的又惹起了當年毛病。但是一件,這鄧東一生一世,專好殺笨豬,見了十五六歲的,恐怕不識那些味道,因此眼孔裡雖是瞧著,心窩裡還不甚想著。就是這些小官,見他東瞧西瞧,也分明曉得他是個要買貨的。只是看了這樣一個胖壯漢子,先已害怕了,那裡還受得那件東西,因此都不情願去 招接他。這鄧東連走了兩三里,瞧了十多家,又叫了幾聲賣胭脂,那裡見有個人來問個價錢。這也是他自己錯走了路途,難道那些小官,可是用得胭脂著的?他又東西瞧,走兩步站一會兒,走兩步站一會兒,看看天色黑將下來,恐怕人生路不熟,迷了路那裡去投宿。正待轉身走出村來,恰好前面有一個小官,喚名劉玉,正站在門首。聽見遠遠叫賣胭脂的,是北路人聲音,他卻聽錯了,只道是賣醃豬肉的。心中算計道:『我們一向被那上中兩等的圍住了,竟沒有生活,正沒有設法處。不如叫那賣醃豬肉的來,和他扳一個話看。若到是個肯買貨的主兒,莫要是說起發他的錢鈔,就是醃豬肉,弄他幾十斤在家肥肥嘴也好。』算計定了,開口叫道:『賣醃豬肉的,這裡來,我們要買哩。』

 

  鄧東連忙走上前來,仔細一看,見是個二十多歲的擄頭小官喚他,便把個笑來堆到嘴邊道:『要買咱老子的胭脂麼?』劉玉看了他手裡,並不拿些別樣,單單隻有肩上扛的布袋,就呆住了,暗忖道:『總不然這醃豬肉藏在這布袋裡麼?』鄧東便將手向布袋裡,把胭脂摸了二三十盞出來,遞與劉玉道:『咱老子不要你的錢,相送了罷。』劉玉見他到也像個撒漫的,便接住了,又想道:『這個人到也抬手,不要管他。就是這二三十盞胭脂,算來也值兩錢銀子。』也便收了,笑道:『怎麼好要客人相送,也罷,天色晚了,請進舍下用一頓饃饃去。』原來那北地人,好吃的是饃饃,聽他說,便隨劉玉進去道:『咱老子怎麼好吃你的,你出一件,咱老子也出一件罷。』你看這鄧東,便又使出大老官的術頭,就向腰間肚兜裡,摸出一串黃邊錢,約有三百多文,遞與劉玉道:『咱老子這串黃錢,拿去買些燒刀子來,好下饃饃。』劉玉也不推卻,接過錢,便去村中沽了幾壺酒來。兩個就閂上大門,對面坐著。劉東把燒刀子呷一口,嚼上一塊饃饃,好不吃得有趣。

 

  這劉玉原是個不會吃酒的,勉強陪他吃了幾碗,頰腮上漸漸通紅。鄧東看了,笑道:『咱老子高興,在這裡要與你親個嘴哩。』劉玉做作道:『你這個人好不放空,纔送得這幾盞胭脂,便要思量親嘴。』鄧東道:『咱北路的小官,一個黃錢,便要親個嘴。』說完,就把個嘴布將過來。劉玉一推道:『像什麼模樣?調這寡情也沒要緊。』鄧東道:『莫要做作,咱老子今日還沒有吃大蒜,來,不妨事的。』劉玉道:『你北地人,我也曾相處過,那裡有你這樣動蠻的?』鄧東道:『咱老子到也是個撒漫的,若肯相處,莫要講別樣,你家姐兒妹兒搽嘴的上好濟寧胭脂, 裹頭的清水臨淆手帕,一生一世不要拿錢買哩。』這兩句話,恰好又打動了劉玉,便沒甚回答。鄧東道:『還有一說,你這裡小官喜歡的是咱北地人的屌,說著個糙茱茱,歡天喜地。偏你這樣作難。』劉玉道:『不是那樣講,我們做小官的,不過貪戀幾分錢鈔。你若肯撒漫,包了身上的穿,包了口中的吃,包了腰邊的用,便是斗大的雞巴,沒奈何,看那家兄分上,也只得承受。你若不肯撒漫些錢鈔,有雞巴也不幹我事。』原來這幾句,卻是劉玉大套頭啟發他的話,鄧東也把句話兒聊他道:『你明日到咱老子下處來,就撒漫些錢兒與你罷。』劉玉信道是真,遂滿面堆笑道:『尊客還在那裡做下處?』鄧東道:『咱老子在東城門外陳小二官家裡。』劉玉點頭道:『那也沒多路,我明日好來尋你。』鄧東道:『那個所在,都是咱老子的鄉里。你來莫要錯尋了,只問個賣胭脂的客人鄧東便是。』說罷,又把饃饃吃了幾塊,燒刀子呷了幾口,起身就走。此日已有更盡光景,村中人家都閂門了,還沒有人瞧見。劉玉送他一段路,方纔轉來。

 

  次日,劉玉吃了早飯,徑直到東城門外陳小二家尋這鄧東。鄧東見這劉玉走到,老大快活,一把扯到客樓上去,把門閂了起來,撒起蠻來,便要思量動手。一把摟住道:『咱老子今日決要與你糙茱茱去哩。』劉玉被纏不過,沒奈何陪笑道:『你這個客人,你忒性急,我纔走來,一些寒溫也沒有敘,便要思量動手。』鄧東放手道:『你敢是要吃些燒刀子兒纔有興麼?』劉玉曉得決然脫不去,只得又笑道:『酒還不打緊,你的本錢先把我看看。』鄧東錯會意道:『咱老子的本錢都在家裡,這個客棧那裡多帶得來?』劉玉道:『不是那個本錢,要你腰邊的那個看看。』鄧東方纔解悟,呵呵笑道:『咱老子是個愚直的人,那裡曉得這些歪話?』便擄起衣服,解下褲襠,把那陽物甩將出來。又堅又大,好不利害。劉玉不敢近前,側著眼,瞧了一瞧,只見形如粗杵,狀若棒槌。劉玉看了,便也害怕起來,咬住牙關,把頭亂搖道:『好大的陽物,教我怎麼承受得起?沒奈何,饒了性命罷。』鄧東道:『咱老子這個屌,不知結果了多少個小官,偏你又有許多憎嫌。』劉玉道:『也罷,只要就過價錢。』鄧東就把肚兜裡的銅錢,都傾出來道:『咱老子也不叫你吃虧,進得一寸,把你一寸錢;進得二寸,把你兩寸錢。』劉玉看了那些銅錢,好不眼熱,便做個瘋臉,脫下褲子來,把個肥膩膩的屁股高高突起,緊咬著牙關,不管疼痛,任他把那個陽物放將進去。

 

  原來這鄧東,是個多年拐小官的主顧,幫襯在行,把陽物上多抹了些津唾,輕輕在那肛門前攪了一攪。劉玉打了個寒噤,鄧東便款款放將進去。恰好這劉玉又是個會幫襯的小官,把屁股突起來,雖猛,可不知不覺,到進了四五寸。劉東見他著實去得,儘著高興,又送了幾送。那劉玉纔有些不好過,把副臉皮掙得通紅,掙了幾掙,只指望把那玉莖掙脫出來,怎知到掙了進去。這回抵擋不起,把個屁股左掇右掇:『好利害,好利害,我做了一世小官,幾曾受著這樣苦楚,今番把個性命斷送在你手裡了。』鄧東道:『你怎說這樣的話,咱老子正不曾盡興哩。』便又著實抽了幾抽。劉玉將身子一扭,突地把那個玉莖甩將出來,鄧東也就泄了。劉玉隨即紗上褲兒道:『你適纔說過的,進得一寸,把我一寸錢,你卻都進去了,這肚兜裡的,都傾把我還不知夠不夠哩。』鄧東也不回說有錢,也不回說沒錢,只道:『莫要忙,坐在這裡,待咱老子去買些菜飯來,耍到晚去罷。』劉玉也是枉做了一世小官,眼孔裡不知認過了多少人。一時間到識不出鄧東是個久慣脫空、拐小官的主兒,那兩句是他脫身的話。劉玉便憑他拿了肚兜裡那些銅錢,轉身走下樓來,一道生煙,竟不知他去向。

 

  劉玉坐在客樓上,看看等到下午,那裡見個鄧東走來。心中暗想道:『終不然到是個會欺騙小官的主顧,難道我就著了他的手法?』只是將疑將信,只道他還轉來。又等了一會,漸漸天色將晚,沒奈何,納了這口氣,只得回到駱駝村裡。到了第二日,清早起來,竟不到陳小二家,牢牢把在東城門首,專等那賣胭脂的鄧東進城,和他講個道理。那曉得劉玉這等湊巧,這個鄧東又勝過他,再不進東城門來,竟往那西城出入。劉玉站了一日,好裡見過鄧東的影子?便懊悔道:『也是我自家不老成了,少不得經紀人,斷不得經紀路,除非他回了家鄉便罷,不然,畢竟要到街上來,那時和他算個帳去。』思相定了,依舊回到村中。

 

  約莫過了兩個多月,鄧東又想起劉玉那一段好滋味,打點了些舊欠帳,換了兩件整齊衣服,大模大樣,又踱到駱駝村,東瞧西瞧卻不認得劉玉住在那一家。說話的,你又道差了,依你說,鄧東兩個月前,也曾在劉玉家吃饃饃,如何這番來,連個住居都不認得了?有一說,那日來的時節天色將晚,不曾認得明白。這鄧東站住了腳,相個不了,正沒個理會,恰好劉玉同了幾個下等小官,站在那裡商量自家夥裡的事。這鄧東搖搖擺擺,大步走上前來,正要問一聲看,劉玉認得是鄧東,連忙趕向前,把他一交推倒。鄧東爬將起來,見是劉玉,厲聲喊叫道:『這囚攘的小花子,敢耍打咱老子麼!』說完,便去脫下衣服,兩個打做一團。旁邊那幾個小官是新加團的,那裡肯倒架子。況且內中也有幾個著過道兒的,見劉玉被他揪翻在地,一齊磨拳擦掌,拼力上前,打個不了帳。鄧東雖是這樣一個胖壯漢子,氣力也自有數。自古道:雙拳難敵四手,那裡打得這幾個小廝過?便喊破了嗓子,老了個身子,飛也似的跑出駱駝村去。詩曰:

 

  昔日聰明今日癡,駱駝村裡竟甘偷。

  雖然脫得身緩去,未必災危可盡除。

 

  劉玉見他赤身跑了,曉得是個不肯幹休的局面,還要趕出村去,和他見一個手段。內中有個小官,走上來一把扯住道:『古人說得好,窮寇莫追,他已吃了我們的虧去,料來不肯幹休。況且他又是個異鄉孤客,這件事明日決要經到官司,方纔結煞。如今我們下等的,共來的也有十七八個,一齊會集出來,捻了些衙門使費,及早到州衙裡去,告他一狀,纔可免得上中兩等背後譏笑。』劉玉道:『講得有理。也不要干涉眾人,我便去變賣了家堂土地。』商議定了,連忙做了一張告狀,就以父親劉華名義,向州衙投告。你道這狀上如何寫:

 

  告狀人劉華,告兒為人雞姦事。惡棍鄧東,藐官玩律,逞膂力僻路行凶。良兒劉玉,守法持規,遇冤家殘身幾斃。孽鏡臺前,除奸剿惡,駱駝村裡,戴德頂恩。上告。

 

  說那鄧東,吃了這場大虧,到沒有個認真的意思。不料劉華先告了他,免不得要到官府去分辯幾句。也去寫了一張訴狀,到州衙投下。次日州官陞堂,就喚兩家聽審。竟不叫起劉華,先把鄧東叫將上去,把事情從頭至尾問了一會,再喚劉玉兩個當面對理。原來這個州官,平日是不肯相與小官的,聽了他兩家口詞,老大發怒,站立在公堂上,指定劉玉罵道:『如今世上,分明是你這些人壞了風俗。這樣年紀,兀自要做小官,難道到了六七十歲還是個扒頸,好沒廉恥!』劉玉道頭道:『爺爺,這是鄧東硬逼小的,小的實是不情願的。』州官大喝道:『胡說,我也不究到那雞姦上頭去,只究你個這樣年紀,還不帶網 巾。』叫左右把他拿下去,笞三十板來。劉玉見州官句句都駁得有理,無可分辯,只得受笞三十。起來又告道:『望爺爺饒了小的罪罷。』州官搖頭道:『若饒了你的罪,後麵人就要看樣。也罷,只擺站一年罷。』遂把筆判道:

 

  審得劉玉,村落頑民,年方約三旬,強逞未冠美麗。身容六尺,喬妝彌子妖嬈。借擄發之行頭,搏換一朝酒食;竊小官之名色,希圖幾貫錢神。不惜父娘血肉,消到處良民;憑將衰配身軀,做作異鄉孤客。非宗門之無玷,實風化之有傷。若不翦除若輩,將何警戒將來?笞三十,以贖前愆,徙一年,毋貽後悔。

 

  州官判罷,纔喚劉華上去,對他說道:『你也本當究責,姑宥年老,只定一個養子不教的罪名。鄧東,姑念異鄉孤客,遂出免究,不許容留本處地方,著落歇家,及時驅逐出境。』兩家連忙倒身叩謝,一齊趕了出來。這回鄧東著實得了便宜,出了州衙,飛奔到陳小二家,收拾行李,隨即起身出了鄭州境外,全不識他去向。詩曰:

 

  得便宜處失便宜,要得便宜早見機。

  看彼金鉤纔脫卻,搖頭擺尾復何之。

 

  劉玉輸了官司,恐怕上中兩等笑恥,便不回到駱駝村,領了批文,竟自擺站起身。那些上中兩等的,見他要擺站去,卻也同調相憐,都來贊助盤纏。後來那下等的,見倒了架子,喪了銳氣,共有十七八個,一齊心回意轉,都不願做小官了。兩三日內,都帶了網 巾,各自別處經營。駱駝村漸漸日衰一日。看來那些下等的扒頭,都叫做識得時務的,即使不肯回頭,不只壞了小官本色,抑亦有玷上中兩等矣。因是以贊之云:

 

  一朝天賦大聰明,始信桃源可避秦。

  果是東君難釋手,上中隊裡別搜尋。

 

 

 

  第六回 六十載都小官出世 兩三年浪蕩子收成

 

  搗練子

  垂半幕,倚高樓,衫兩蒲風野艇秋。手把花枝長,擁麵人見也風流。

 

  這回書,說小官原分貴賤兩等。那賣的難道像金珠寶貝,論換數不成,不是這個貴,只羡他相處朋友,還能揀精擇肥,不甚十分輕易。那賤的不是什麼賤,只是貪口裡嗒嗒,腰裡撒撒,不管是人是鬼,好歹就肯來來。把這件東西,太狼籍了。這個分貴賤,都是數十年前的說話。年來出這些小官,一發個個倚著這件不消出本錢,不消費氣力,落得賺人的錢鈔,所以便沒了樣范。那些真正的小官,都被這些無恥捐名的污了名頭,你道這件事幾時挽得回轉?

 

  如今且不說別樣,就說到一個小官身上去。這個小官,就將起來,開天闢地就有他的,一發大得緊。在這裡說話的,你又來胡說了,世間最大的莫過於出一個都小官。說起這都小官的出處,又是一個好故事。都小官是壽裡老子三十六代的玄孫,父親叫做洞玄君,當是洞玄夫人一個暑天,開了南昌軒乘涼,卻被南風吹得爽利,打了一個盹,竟睡了去。正睡得香,夢見滾圓一聲瑩白的東西滾到肚裡,忽然驚醒,就說與洞玄君知道。洞玄君一時間再也解說不來。洞玄夫人自得了這個夢,遂有了孕,整整懷了六十個年頭,方纔生下。你道生下來什麼東西?原來是塊肉球。洞玄君看了大怒,便想得向年之夢,應在今日,就去取了把刀,要把這肉球剁得粉碎。正待動手,只聽那肉球裡說起話來,口口聲聲叫道:『我是世上的都小官。』洞玄夫人道:『是個怪物,消說了,且不要傷他性命,割將開來,看裡面怎麼一個形狀。』洞玄君便向中間劃了一刀,撲的迸開,果然是個小巧巧一個披髮小官。只是那副長相,忒是醜陋:

  一頭胎髮,兩臉寒毛。獅子鼻掀得利害,又袋口開得蹊蹺。活突突眼睛亂動,顫抖抖朵頗闊。雖則是不能勾浮世上留千載,少不得也要向風月場中走一遭。

  洞玄君見是個人,頓發起慈悲念頭,不忍傷害,把他養大。到了十來歲,叫做水浸鵝孵石,不長不落,端然是這個模樣。再過幾年,看看有些腹中發癢,鑽筋透骨,實熬不過,便叫人把屌放將進去,亂抽一通,方才略好了些。後來洞玄君知道了,想得不是件好事,把他鎖在黑洞洞一間房裡。早間鎖得進去,晚間開門一看,只見一股白氣鑽將出來,竟往半空中四散了去。洞玄君便進房中去,四下搜尋,那裡見有個都小官,纔曉得是那股白氣化的。只得嘆了口氣。是那股白氣,半空中四散得不好了,後來一日一日各處出了小官人,上頭也就一日一日把小官作興了。各處出了小官,各處就出了好小官的主兒。如今就有人行也想小官,坐也想小官,夢裡也想小官,醒來也想小官。

  說的是廬陵地方,有個員外,姓錢名坤。這個員外不是吏戶禮兵刑大部中的員外,只為有了兩分錢鈔,人上過譽他的美名。這錢員外,手頭現銀子何止一二十萬,平素間廣放私債,城裡城外人家,都是拿著他的本錢去轉活的。你說這樣一個錢神,正好快活了,偏生又能個胎裡病,眼睛裡再見不得一個小官。若見了個小官,決要鑽頸覓縫弄到手來。縱然不致相處長久,印兒也要搭一個。又有一說,日常家用,一絲一毫雞蛋裡挑出骨頭,偏又肯在小官身上,情願一百二百。

  一日,帶了幾個家僮,正在南莊收帳回來。行到半路,劈路撞著兩個小官。一個擄頭,一個披髮。這錢員外的眼睛,原是個磨小官的試金石,把兩個仔細一看,那擄頭的,更比披髮的生得清秀,看來年紀也小幾歲,只是打扮不同。披髮的像本地貨,擄頭的竟有此昇仙氣。所以說,若將兩物比,必有一物堪。錢員外一心中意了那擄頭的,連忙叫那貼身家僮錢旺上來,問道:『適纔那兩個小廝,你可認得是那一家的?』錢旺道:『那擄頭的不認得,只這披髮的,是鼓樓街上馬雙溪的兒子。』錢員外道:『那個馬雙溪?』錢旺道:『也是借著員外本錢的。』錢員外道:『他也拿著我的本錢,這個不艱,我先回去,你可就去尋那馬雙溪來見我。』錢旺應了一聲,便向轉彎一條小街裡走去。

  錢員外纔到得家,恰錢旺同馬雙溪也就到了。錢員外打點一通,問道:『馬雙溪,你是今年幾月間拿我本錢去的?』馬雙溪道:『老漢是今年三月間來借起的。』錢員外道:『可曾還我多少過?』馬雙溪道:『只因生意不湊手,且在目下連本帶利都送來還員外。』錢員外道:『且再遲還罷,我問你,你都有了年紀,做生意也不便。可生得幾個兒子?』馬雙溪道:『員外若問老漢的兒子,不要說起,單單生得一個,今年纔有二十四歲。』錢員外道:『既有這樣一個兒子,你就有指望了,何不去著他來讓我看看。』馬雙溪道:『員外要叫他來,早一會兒便好。適纔送個朋友回福建去,晚些纔回得來哩。』錢員外道:『恰纔我正從莊上來,在路上撞著兩個小廝,一個擄頭,一個披髮,人道就是馬雙溪的兒子,可是那一個?』馬雙溪道:『員外,那個披髮的,正是小。難道見了員外來,也不叫一聲?』錢員外笑道:『小廝家那裡認得我,不可認較他。我問你,那個擄頭的,敢就是要到福建去的麼?』馬雙溪回答道:『正是,正是。』錢員外嘆口氣道:『可惜這樣個小官,住在那天涯海角,也罷,你且回去,若是兒子回來,明早千萬著他見我。』

  馬雙溪應了聲就走回家,直等到晚,兒子纔得回來。就把錢員外要他去見的話說了。原來他兒子叫做馬小裡,也是靠這道做生意的。一向聞得錢員外是個拐小官的,又肯撒漫使錢,時常想慕他。只是門檻高大了,一時間走不進去。而今聽得老子說錢員外喚他,老大歡喜。第二日早起,齊齊整整打扮起來。大凡小官到是老實些好,全不在那打扮上用工夫,比如有了七八分姿色,再加上二三分妝扮,這個自然好看,沒有一二分姿色,到妝扮了十來分,如何幫說得來?還有一說,就是大老官的眼睛,也有各樣。有那見姿色好中意的,也有見妝扮好中意的。論起眼前的光景來,到是妝扮還動得人。說話的,你又欠文理的,總不然,標致的小官到沒有朋友相處?有個解說,比像這時,有兩個小官在這裡,一個面孔生得標致,身上襤褸些;一個身上齊整,面孔欠標致些。那好南風的,決然先與這齊整的說得來。這總是如今這世道上都行這些,也不要怪他。

  且說馬小裡打扮了,正要出門,恰好又有個人來尋。這個人不是別個,就是錢員外家的錢旺。馬小裡認得是錢旺哥,連忙拱手廝叫一聲,遂同來見員外。馬小裡此來,那裡曉得錢員外所在那一個身上。錢員外見了,把個笑堆將下來,恭恭敬敬遜他坐了,問道:『昨日到那裡去走走?』馬小裡道:『因敝友向福建去,送他幾步。』凶員外道:『我昨日正在莊上回來,也是偶然撞著。敢就是那位未冠的麼?』馬小裡點頭道:『正是他了。』錢員外道:『生得有些意思,還在福建那一府住?』馬小裡道:『在建寧府建寧縣裡住。』錢員外道:『建寧府建寧縣,此去也不上四五日路,我有個敝友,如今在那裡做官,日下正要去打抽豐。還請問一聲,那位朋友姓甚名誰?』馬小裡見他漸漸說得遠了,便胡謅一個謊道:『他姓何,表字處秦,就在縣前開紙打鋪。』錢員外只道是個真名字,牢牢記在肚裡,一霎兒就想到那建寧縣的紙鋪裡。馬小裡見他沒話說了,一個不快活,別了起身。錢員外當下便吩咐收拾行李,叫下船隻,遂起身到建寧縣去。

  原來這廬陵到建寧,有條私路,去得極便,不上四個齊頭日子就到了。你道世間有這樣個害瘋的人,用了這番盤纏,果然打個抽風,到也罷了,卻又不為打抽風,特地為訪小官來到縣中。那些歇家,聽說廬陵錢員外,個個扮著奪著要接回去。錢員外只揀房屋精緻的,便歇下了。那歇家叫做章曉初,真是在行,見錢員外說出訪小官那話,便打點午飯吃了,就同到縣前挨家問去。紙打鋪子便有幾家,偏生沒個姓何的。一連問了兩日,只是沒有些聲響。章曉初道:『員外,你既曉得他的姓,就該曉得他的名字了。』錢員外道:『他姓何,表字處秦。』章曉初道:『員外,這個名字還是那個小官親口對你說的,還是別人對你說的?』錢員外道:『別人說的。』章曉初大笑一聲道:『員外,你卻被那個王八捉弄了。』錢員外道:『怎見得捉弄我?』章曉初道:『你想一想看,何處秦這三個可是有影響的麼?』錢員外低頭一想,嘆口氣道:『罷了,果然被他捉弄了。』只得納了這口氣,教章曉初領了,往大街亂踱。只指望這一踱,一個天然奇遇,劈面撞著的意思。怎知踱了一回,沒些興致,仍就兩個踱轉回來。章曉初道:『我看員外到這裡兩日,心心念念,想著小官。敢是員外好在男色上做工夫麼?』錢員外道:『我向兩京十三里走轉,經過多少歇家,怎有你這樣個著趣的?問這一聲便合著關核。』章曉初道:『員外既好小官,何不直對我說。憑著那裡,比不得我建寧府建寧縣出得多哩。』錢員外道:『我早開門,見門首有個擄頭的小廝,一發生得標致,敢是你這裡的主顧麼?』章曉初道:『員外,你不曉得我這裡出來擺尾 的小廝,都倚追擄頭為名。』錢員外道:『怎麼叫擺尾?』章曉初道:『這是我這裡拐小官的鄉語,就如徽州叫煜豆腐,江西叫鑄火盆,北路上叫糙茱茱一般。』錢員外道:『原來你貴處的擄頭小廝,都是做這道生意的,主人家你何不去尋一個來與我?』章曉初滿口應承,連忙去尋了一個來。

  這個小官,叫做秋一色,是小官頭行中數一數二的,年紀不過十五六歲,那副面孔,生得白鬆鬆,又嬌又嫩,就是再出世的龍陽,也不過如是。錢員外見了,吃個大驚。看官們,這正是惹人議論的所在,錢員外既見了這個標致小廝,為何不老大歡喜,到吃起驚來?有一說,這個驚是應得吃的,不道這秋一色,就是那日莊上回來撞見,與馬小裡同走的這個小官。錢員外四五百里路來,正為在他身上,豈料不意中得到相見,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難道這不是個天然奇遇?錢員外便對章曉初道:『他正叫做何處秦。』章曉初笑道:『總不然,到是我捉弄了你,他的名字,真正是秋一色,不要錯認了。』錢員外道:『你問他,數日前曾在廬陵鼓樓街上馬小裡家麼?』那秋一色聽問這句,連忙應答道:『我正在他那裡回來得兩三日。』錢員外道:『你還叫做秋一色,還叫做何處秦?』秋一色道:『秋一色便是我的名字。』章曉初道:『員外,如今也不消把那秋一色、何處秦分辯了,既喜歡他,就留在這裡歇了罷。』錢員外道:『你與我去安排些晚飯來。』章曉初當下就去吩咐打點些東西,兩個吃得醉醺醺,也不管個天尚未晚,脫得精光,摟了就睡。

  錢員外先把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真個光溜溜,綿團樣軟得可愛。那秋一色就把身子側將轉來,款款幫襯進去。錢員外卻是放劣馬一般,一個屁股,從裡面齊根直溜。這叫做棋逢敵手,秋一色也抖擻精神,賣出本事。兩家弄個不了:

  這一個高聳聳,突起尊具;那一個急溜溜,亂抽厥物。這一個卻像銜著瞎老喂,那一個分明戴了緊箍兒。這一個巴不得一銳緊關皮場,那一個恨不得一喬直入水晶宮。

  約莫弄了兩個時辰,間壁房裡那些孤客,聽了都熬不過,個個翻來覆去,那裡睡得安穩?錢員外弄得忒爽利了,猛可的一個寒噤,泄了。正要打點拿了出來,秋一色把個屁眼牢牢夾住,停得一會,兩個又發作了。這一回到比頭一次又有工夫,剛剛弄得完畢,東方發白起來。梳洗停當,秋一色便要出門,錢員外那裡割捨得放他,叫他隨到廬陵過生活。秋一色正叫做一跤跌在蜜缸裡,巴不得能夠,聽說這句話,滿口應承。錢員外就替他從上至下換得簇新,仔細一看,竟不是滿街亂走的行徑。

  那些同夥伴的小廝聽說秋一色是廬陵一個錢員外收拾在身邊,大家都不服氣,只要伺候著了,把他羅唣一場。正打點得這個算計,秋一色劈頭走將來,這些小廝他身上換得齊整,一發氣不過,叫聲打,簇擁上前,一齊動手,把秋一色拖翻在地,那拳頭就如雨點亂下。秋一色只要了性命,那裡惜得那兩件衣裳,不管泥裡水裡,亂滾將去。那些小廝還是擄拳亂劈,不肯幹休。口口聲聲嚷道:『難道生意是你一個人霸定的。』正嚷得不住口,恰好一個救星到了。這個救星,你道是誰,原來就是錢員外。他不然還不得知,也是章曉初家里人去講了,因此連忙走來。秋一色見來了個錢員外,有了救兵,越撒嬌起來。錢員外正要說幾句,那些小廝,一個個都溜了去。錢員外見沒了對頭,況又天色將晚,只得勸他同回。曉得他在此安身不牢,便不停留,次日整頓行裝,乘了便船,一同轉到廬陵。

  過幾日,兩個往鼓樓街走過,卻又撞著馬小裡。錢員外別轉頭竟走,那馬小裡看見了正拱得手,認得後面的這個是秋一色,心上一驚,遂說道:『員外,你前日羡慕的正是這個秋兄。』錢員外冷笑道:『那個還是何處秦。』馬小裡道:『員外,怎麼就把這個名字認真了,前日都是要招接自家的主顧,因此隨口說將出來。』錢員外道:『小廝家也不可調嘴,又是我訪得著他,若依了你說,可不竟沒處尋了。』馬小裡把手亂拱道:『這樣說多多得罪,下次決不敢戲。』大家笑了一聲,各自散去。從此之後,秋一色只當行了這步運,不上年把,身邊到積攢得頭二百兩。錢員外見他長大了,在家裡出入不便,替他上了頭,打發去管了錢莊。豈不是一件絕美的事,怎知他快活過了的人,拼得用的是大老官的銀子,落得包私窠子,拐人家的婦女,無所不為。兩三年裡,做出許多傷風敗俗的事情。弄出來,就連累著錢員外。這遭錢員外變了臉,把他叱辱一場,遂要打發他回到建寧去。秋一色思量,回去不打緊,前番吃了那些小廝的虧,還有什麼嘴臉?只得央求眾人,向錢員外面前討個方便。錢員外也叫做好說話的,撇不過眾人情面,便肯應允,仍舊收留他便了。只是比不得前番在莊上清閑快活,卻教他在家裡劈柴燒火。說起可憐,不上幾時,把一個標標致致的後生,弄得手粗腳笨,這也不要怪錢員外,總是他自己在前次不好,而今就折磨些,也怨得別人了。詩曰:

  百折千磨理所鼓,錢家員外不為虧。

  假饒赤手歸鄉土,寧使羈身伴草菜。

 

  第七回 扯嘴皮人前撇假清 賭手段當場打死虎

  西江月

  日日歡容笑口,時時肥馬輕裘。少年場上逞風流。漫道五陵豪傑,何事花迷酒困,不知卻夏來伏。紅塵滿眼嘆淹留,怎脫個中彀勾?

  這一回,單說近日來,有等小官,專好撇著假清,打點了兩副行頭,分明要出來乾那把刀兒,撞著個肯撒漫兩分的,偏又拿班作勢,千做作,萬妝喬,有許多惡懶光景,人卻參不透。元來,如今這些做背後買賣的,那一個不熟諳個中竅脈?外面雖有那些派頭,內裡巴不得起發他天大一塊。只要你肯應承,霎時間那副嘴皮真個就像白鐵刀兒一般,最是轉口得快。還有一等,初出來的大老官,雖然肯用兩分濫錢,還總不久得到家,見那小官撇著假清,只道果然是不肯實貲的,常把個熱急急肚腸,都丟在冷灰裡去。那裡曉得專是那些撇假清的,極是容易到手。

 

  如今且把這樣比方說一個著,當初溧陽縣有個小官,叫做史小喬,十來歲上,幾個無籍光棍見他年紀幼小,又生得有幾分姿色,日日哄將出去,做那不明不白的事情。那叔父漸漸曉得了風聲,也是為著家門上,恐怕玷沒了,沒奈何,再三的下苦情,訓責了幾次。怎知這個下流的不孝東西,那裡肯改過分毫。這也不要怪他,總是俗話兩句道得好,行要好人,坐要好伴。既入了這個夥伴,緣何有個回頭?那叔父見他一日一日,弄得不尷不尬,只得硬了心腸,把他驅逐出門。那些光棍見他叔父這番光景,正中機謀,各人破費兩把銀子,替這小喬做了幾件闊綽衣服,一齊都來到杭州。

 

  原來那杭州,正是作興小官的地方。那些大老,真叫是眼孔裡看不得垃圾,見了個小官,只要是未戴網巾,便是竹竿樣的身子,筍尖樣的臉皮,身上有幾件華麗衣服,走去就是一把現鈔。那小喬一伙,共有四人,到得杭州,便向西湖上租了個莊所住下。時值二月中旬,那十錦塘直到六橋,這一帶花紅柳綠,好不鬧熱。史小喬與這幾個夥伴,都妝作吳下官人打扮,都往十錦塘踱將進去。這些杭州大老,見了這史小喬,個個都把舌頸伸出幾寸,一面走,一面擁了二百人,沒有一個口裡不連聲喝采道:『好個標致小官。』看看到了斷橋,只見一個富家子弟,帶了兩個妓家,都騎著高頭駿馬。史小喬看得眼熱,對那夥伴道:『不知那個哥哥身邊帶得些銀子?』眾人道:『要他何用?』小喬笑道:『我也心癢起來,打點要去騎一個耍耍。』眾人道:『跑馬的銀子倒有,只怕你騎不慣,半路上跌將下來,可不被眾人笑倒?』小喬道:『哥哥們放心,我這跑馬的本事,一向有的,試走一會兒,教眾人喝采。』眾人見他高興,便不阻攔,連忙僱了一匹馬來,他就扳住雕鞍,騰的跨將上去,竟如一道生煙,不消兩聲咳嗽,已跑過了橋。小喬便帶轉鞍頭,連跑了二回。那些看的人,挨挨擠擠,站在兩旁,個個齊聲稱贊。他便跳將下來,口中略有些微喘。

 

  都是這三回馬,便牽動了一個人的肚腸。這個人你道是誰?就是適纔同他兩個妓家的這個富家子弟,姓姚名瑞。他正跑得完,見後來小喬跑這三回,心中暗喜道:『這個小官不像我杭州人,敢是下路來的?年紀又不多,又有這一身本事。』便把兩個妓家先打發下了船去,再踱將過來,問道:『尊兄貴處是那裡?』小喬扭著頭,隨口答應道:『是姑蘇。』姚瑞道:『幾時到這裡的?』小喬道:『到得沒多幾個日子。』姚瑞道:『還是兄一個來,有什麼人同來?』小喬道:『有兩個敝友同來。』姚瑞又問道:『如今在那裡作寓。』小喬道:『在前面十錦塘莊所裡。』姚瑞笑一聲道:『這樣說,我的書館也就在西湖大佛寺中,明日正好過來拜望。』小喬道:『既是鄰居在這裡,明日還要竭誠進謁。但不知高姓大名?』姚瑞道:『我姓姚名瑞,兄若不見鄙,同到那舟中去,聚談半晌如何?』小喬推卻道:『多謝官人雅愛,只是還有幾個敝友同在這裡,不好拋撇。』姚瑞笑道:『這個何妨?貴處朋友多是在行的,有幾位就同接下艙去。』小喬便也應喏,招了那三個過來,與姚瑞見了,遂一同下船。那兩個妓家見了小喬走到,都喜歡個不了,眾人坐了席,開船竟往湖心亭泊住。

 

  那兩個妓家對小喬道:『一向聞得貴處朋友曲子最佳,官人決是妙的,求教一個。』小喬笑道:『偏是這件不甚在行。』姚瑞拍手笑道:『憑你兩家推遜,決要個著落。』那三個在旁,一齊幫襯道:『既是二位大姐舉出,姚相公又要看落,小喬,你就唱一套罷。』小喬便無推脫,就把時曲裡的《樓閣重》唱了一個,果然腔板字眼,摹寫絕精。姚瑞聽了,快活不了,道:『好妙音!好妙音!就是我們杭州城裡,那些久慣唱清曲的,沒有一個唱得這樣曲子。』那兩個妓家道:『我兩人齊奉一杯,畢竟要請教官人把這一套唱完。』說不了,兩個齊站起身,各斟了一巨觴,雙雙送將過來。小喬只得吃了,又接唱去。這套曲子,約莫唱了個把時辰,不要席上這些人個個說好,連那幾個一竅不通的梢子,都喝采起來。姚瑞起身一面斟酒,一面微笑道:『這樣的好面孔,又是這樣的好曲子,難道不值一萬兩銀子?』大家笑了一聲。猜拳的猜拳,擲骰的擲骰,又飲了一會。不覺月上柳梢,姚瑞道:『我們且慢慢觀看,喜得坐中還沒有要進城的,再把船橕到一橋柳堤邊,玩一玩月兒如何?』眾人道:『說得有理。這樣的月色,最是難得的,正好慢慢耍子。』吩咐梢子又把船橕到一橋,大家同上了岸,仔細一看,果然好一派夜景:

 

  酒旗乍卷,畫舫初歸,北岸漁燈隱隱,南屏鐘鼓沈沈。淡煙飛處,兩岸垂楊,遠處飛來,一群宿鳥。碧波蕩漾,相連雲影天光;玉宇澄清,唯見彩雲明月。

 

  一齊在柳堤上踱來踱去,耍子到了三更時分。猛可的,那一輪明月被一片烏雲遮住,霎時間,下了一陣催花細雨。方纔同下船來,重整杯盤,又吃得幾杯,已到了斷橋。遂同上岸,姚瑞又要送小喬,小喬又要送姚瑞,兩家扯拽不迭,只得各自分路別去。

 

  咫尺桃源路不遠,相逢何意便相難。

  只愁惹起閑蜂蝶,空逐東風上下飛。

 

  說這小喬回寓,因夜來中了酒,次日直睡到午後,還走不起來。原來那三個夥伴,一向都是在馬扁行中走動的,見小喬睡著,便商量一個計較,徑同到大佛寺裡來見姚瑞。那姚瑞也為夜來多了酒,纔睡起來,還沒有梳洗。聽就是昨晚在船中吃酒的這些人來見,只道是小喬,連忙梳洗出來,不道是這三個。便問道:『小喬兄緣何今日不與列位同來?』三人道:『不要說起,他有一件事,不好當面啟齒,特喚我三人來。一則謝夜來舟中盛情,二則代為轉達。』姚瑞道:『好說,好說,不知小喬兄有甚麼事?可領教的,無不從命。』三人道:『相公有所不知,那小喬姓史,原是我姑蘇大族人家,早年不幸沒了父母,一向投奔在叔子身邊。不料去年冬裡,為他父親在日拖欠的錢糧事發,把他叔子監禁府中,嚴追緊逼,延挨至今,十分裡不能完得兩分。小喬思量,是父親的首尾,如何到連累了叔子?打點要在本地方投個鄉宦人家,設處些銀子賠償。思量得在本地出頭露面,不相模樣,所以特到杭州來,要尋個主兒。他昨日見相公大度寬宏,因此特派我們把衷腸轉達,不知尊意若何?』姚瑞沈吟道:『多少銀子可以完官?』三人見他有些應允,便又道:『得二百金,便可全美此事。若有百來金,也可日前應急。』姚瑞道:『他若長久在我這裡,便是二百金,也是小事。只恐目下拿了許多銀子去,後來又有變故。』三人笑道:『姚相公果肯應承,少不得千金擔子挑在我們三人身上。』姚瑞道:『既要成事,接他當面來,好兌銀子。』三人道:『他小官家,臉皮極嫩,當前說起,又是沒嘴臉的。姚相公既肯應承,先把銀子兌下,封停當了,少不得是我們替他拿去完官。看他到這裡,再會銀子就是。』姚瑞道:『使得,使得。』便取出天平,叮叮噹當,把銀子八三兌下,封將起來。三人道:『姚相公,我們替他寫張契罷。』姚瑞道:『動了筆,就有些費周折了,不消寫罷。』

 

  三人深為得計,只當得了一筆橫財,連忙走出來。又把一番話兒對小喬說道:『我們到忘了一件事,那姚相公從來不曾與我們識面,承他昨日這個好意思,也該去謝他一謝。』小喬道:『我正要去,只是我們初到這裡,不知大佛寺往那一路去?』三人道:『路在口頭,一邊走少不得一邊問道。』小喬不知是計,打扮得齊齊整整,同他三個竟到大佛寺來。原來那三個已先說通的,暗地裡得了姚瑞那些銀子,一個個都先賺了起身,竟到寓所收拾行李,一道焰徑往溧陽去了。小喬眼巴巴的等了半晌,那裡見這三個走到?連那姚瑞也不曉得是個騙局,看看到晚,不見三個走來,纔把緣故細細問他。小喬聽了,目瞪口呆,回答不來,放聲大哭。姚瑞安慰道:『事已到此,哭他怎的?此時還在下處,也未可知,我著人去追他轉來便了。』小喬道:『我就同去。』忙不及的走到莊上,仔細一看,行李鋪蓋,收拾罄空,思量要去追趕,怎奈人生路不熟。況且他三個是久慣做馬扁的,一去就如斷線風箏,那裡尋個下落?沒奈何,只得投奔了姚瑞。從此,姚瑞也不薄待他,日則同食,夜則同寢。

 

  正是若要不知,除非莫為。有那快嘴好管閑事的,便去城中就與他妻子知道。怎知他到子是一個最厲害的,聽了這件事,遂打點轎子,一直抬將出來。采訪動靜。姚瑞慌了,隨即把小喬打發到甫山淨慈寺程淵如處寄住。說這程潘淵如原是徽州朋友,平日最是嗇吝,再不肯割捨放空用一厘銀子,專是雞蛋殼裡算出骨頭來的。這也是犯了這椿病,不由你嗇吝了。看見小喬生得標致,打動了他那點歹念頭,也管不得是好朋友的相處,寬大撒漫起來,只揀他中意的東西,不論多少價錢,開口要的就有。你看那小喬,倒甚乖巧,有得送他,落得收下,若說起要乾那把刀兒,他便撒起情來。程淵如開口十次,十次不肯應承。原來,那徽州大老一分銀子要做一錢金子用的,想一想看,送他幾次,約莫去了一塊銀子,怎生氣得過?

 

  一日,悄悄與個極相好的朋友唐爾先商量。唐爾先吃個驚道:『你平日再不破費一些,緣何在他身上,如此撒漫?』程淵如嘆口氣道:『不要說起,走到這條路上,不由你算計了。』唐爾先笑道:『你雖然用了這塊銀子去,都用得不在行,自然不妥帖的。』程淵如搖頸道:『沒相干,依他的說話,果是不肯做那一道的。』唐爾先大笑道:『你都不曉得,專是那說天話。撇假清的小廝,易得到手,你若不信,便賭個手段。明日你同他到我房裡來,做幾壺好酒,把他灌醉了,打一個死虎把你看。』程淵如歡喜道:『你果打得他的死虎?』

 

  商議定了,次日午後,程淵如遂同小喬來到唐爾先房裡。唐爾先便打點酒,看兩人都懷了一片歹心,你一杯,我一盞,把小喬灌得亂醉,便倒身睡在榻上。唐爾先起身,悄悄將他鬆了褲兒,對程淵如道:『讓你先來罷。』程淵如沒膽氣,道:『還是你先試一試看。』唐爾先道:『打死虎就如偷婆娘一般,一要膽大,二要心粗。像你這樣心虛膽怯,一世也弄不成,讓我做個樣子你看。』說完,輕輕爬到小喬身上,把那尺把長的一根鬼桶,抹了些津唾,也管不得他承受得起承受不起,款款放將進去,緊抽慢送。約有二三百回,那小喬端然不醒。程淵如在旁看得高興,悄悄地道:『待我也來耍一會看。』唐爾先便慢慢抽出,程淵如高興得很,爬上去,也記不得放了津唾,乾膩膩的放將進去。這遭小喬有些著痛,醒將轉來,看見是程淵如,一個臉紅,把他推將下來。程淵如笑道:『今朝也著我的手了。』小喬沒得回答,那裡曉得,只著程淵如一個猶可,卻又被唐爾先討了便宜去。小喬連忙起來,一把扯住程淵如,低低問道:『適纔唐爾先看見麼?』程淵如道:『他已是睡著的,這等還相模相樣。』隨即起身,一同別去。

 

  程淵如正到得房裡,只見小廝來說,孤山姚相公有書送來。程淵如拆看時,恰是要接小喬去的話。次日,便打發人送他到大佛寺來。這姚瑞見了,就如幾十年不見面的一般,這個歡喜也不知是那裡來的。那裡曉得他去得幾時,便有那許多勾當。一日,小喬醉了,把那打死虎的話都說出來,姚瑞想到這番沒有禮面,氣個不了。次日,便送些盤纏,好好打發他回轉溧陽。小喬明知為了那個緣故,沒奈何,含淚而別。噫,這不是姚瑞薄情,小喬當深悔於初也。詩曰:

 

  小記當初跨玉聽,一番光景畫船中。

  今朝總是天緣滿,此際何勞類焚儂。

 

 

 

  第八回 煙花女當堂投認狀 巡捕衙出示禁男風

 

  一剪梅

  茫茫世局盡如棋,先看相宜,定盤打破識雄雌。用卻心機,枉卻心機。

 

  這是幾句大概的說話。當今時世,人頭上走將出來的,個個會得爭英雄,較勝負。說便這等說,這總是各要為發個行業,指望做個子孫長久之計,怪他不得。卻不知近日做小官的,都看了那個樣子,也思量要立起一個行業來,到與那做娼妓的做了對頭。這不是隨口亂說的話,眼見得有在這裡。聽說金州甫林縣地方,有個劉松巷,你道一個巷,如何取這樣一個名字。有一說,當初那地方上出一個光棍,姓劉名松。原來他開成的這條巷,巷內前前後後,共有三百房子,居住的都是娼妓。這劉松是個光棍,到處喝水成冰,著實有些手段。也是花柳場中,數得起的一個有名豪傑。凡是那娼妓人家有些爭鬧,只要他走將出來,三言兩語,天大的事,就弄得沒蹤沒影。日常間所靠的是放課錢,收水債。不上三四年,吃他做了老大的人家。後來正要思量脫離這個門路,猛可的被官府拿了訪察,把一個鐵錚錚的好漢,輕輕的葬送在囚牢裡。自這劉松一死之後,連那巷里的娼妓人家都倒運了。終日鬧鬧吵吵,官司口舌。彼時就有幾個鄉宦出來,動了一張呈子,把這些娼妓驅逐了四散去。你看那頭二百間空房子,都用了各衙門的封皮。上面雖帖著如賃票兒,人都怕是不利市,那個敢去租一間兒住住?整整封鎖了年把,地方上又出了個不怕事的光棍,叫做魯春。他就一口合兌出銀子來,買了五十多間,思量要造一個小官榻坊。這時人頭上正作興著小官,有那好事的,賺魯春有這個主意,著實攛掇。魯春一邊擇好日具工,一邊先寫了許多知會貼兒,向四處一貼。上寫云:

 

  南林劉松巷,於某月某日,換主新開小官榻房,知會。

 

  那魯春開得沒多幾日,到來了許多小官,塌房裡竟熱鬧起來。雖然來便來得多了,都是半斤八兩,沒有個索得價錢起的。有幾個肯撒漫的大老官,邀三攜五,走來看了,只是沒個中意。說便這樣說,終不然高高興興踱將來,依舊寂寂寞寞踱了去不成?沒奈何,也只得將就受納了一個。眾小官見生意漸漸冷淡了,也曉得自己生得不甚動人,都去搽脂抹粉,學出那娼妓家的妝扮來。只是這個打扮到古古怪怪,不是留了長長燕尾,就是梳了高高髻鬢,不自說是打扮得好看,是這個模樣做作出來,壞了小官名色,連那鬼也沒得上門。魯春開了這個榻坊,只管囫圇不管破,一個人一日要算你三分飯錢,那裡管得你有生意,沒有生意。不滿兩三個月,閑的到去了大半。有的人說,這些小官去了,都是魯春沒了時運。偏我說,自這些小官一去,魯春的時運纔來。怎見得?不多時,來了一個小官,就是本處金州人,叫做范六郎。年紀可有十五六歲。果然生得齊整:

 

  香玉為肌,芙蓉作面。披一帶青絲發,梳一個時樣頭。宛轉多情,畫不出來的一眶秋水。兩道春山,一種芳姿,不似等閑兒女輩。幾多情苗,敢誇絕代小官魁。

 

  這樣標致的小官,且莫說是金州只有他一個,料來走遍天下,也沒有第二個了。所以說,路上行人就是碑,有那眼孔裡看不得齷齪的主兒,登時亂傳開去,道是魯春家裡新到了個范六郎,生得妙不可言。那些好小官的大老,聞知了這個風聲,兩三日裡,其門如市。這范六郎本是好人家兒女,沒奈何尋這條門路的。雖然做了這個勾當,不似近日這些沒嘴臉的小廝一般,極是會得看人打發,委是肯撒漫些的,方纔招接個把。魯春自得了他,只當有了百來畝肥田,整日安貴吃用個自在。後來那些去的小官,聽說有了范六郎,巴不得要依著他,出個好名頭,挈些錢鈔,一齊依舊轉來,這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眾小官有了范六郎這樣一個招牌,連各人的生意,都打發不開。從此一日一日,小官當道,人上十個裡,到有九個好了男風。連那三十多歲生男育女的,過不得活,重新也做起這道來,竟把個娼妓人家都弄得斷根絕命。後來那些娼妓坐不過了冷板凳,一齊創起個議論,把各家媽兒出名,寫了一個連名手本,向各鄉宦家講訴其情。就是這各鄉宦裡,有個把日常間好管公事的,偏生這件又不會調停,都推過不理帳。眾娼妓們沒了法,便又做了揭帖,把那小官說得醃醃臢臢,各處亂貼。這些小官曉得了,恐怕壞了名頭,弄得不值錢,連忙與魯春商量。做了狀子,就向南林縣中投告。詩曰:

 

  眼前誰是與誰非,較勝爭強總不宜。

  男女雖殊業一樣,加何分得兩生涯。

 

  說那南林縣,原只有一知一典。其時,恰還沒有正堂官,正催巡捕典史署印。這典史姓鍾,名福,是個吏員出身,做官著實明白,沒一些兒私曲,竟不像如今這些要錢臉的。這日早堂理事,看了這張狀子,老大吃上一驚,便喚吏書過來問道:『我老爺署印這幾時,且喜民安訟怠,那些婚日上的事,尚且沒有人來告一張,怎麼到有這張狀子?你可曉得魯春是什麼人?』吏書答應道:『是地方上一個光棍。』典史想一想道:『自然是個光棍了。可還曉得他做些什麼?』吏書道:『家中開一個小官塌坊。』典吏微微笑道:『是了。且問你,怎麼叫做小官塌坊?從頭講一講看。』吏書道:『老爺不嫌絮煩。小的一一稟上:當初本地方上,先有個光棍,叫做劉松,家事甚是殷厚。他就買了官房,起了頭二百間小小房屋,招接頭二百個娼妓住了,又開了一條私巷,就取名叫做劉松巷。後來劉松被上司拿了,死在獄中,那些娼妓人家從此遂鬧鬧吵吵,眾鄉宦容留不得,立時都驅逐去了。這魯春走將出來,遂把那些房子買了一半,造了一個小官榻坊,凡是肯做小官的,就投奔到他家裡。如今還開得好不熱鬧。』典史道:『這是小官絕了娼家的道路了。想將起來,總是那邊坊開得不好。』隨即喚個公差,給了一枝火簽。

 

  不敢耽擱,飛一般的徑來到劉松巷尋著魯春。你看這魯春,終久是個做光棍的人,會得做些事業。隨那公差說得火緊,他卻慢慢哼哼,講的都是冰窖說話。隨即把東道擺將出來,這公差恰好是個要呷杯兒的,見了酒,一屁股就坐下了。兩個吃到半闌,魯春遞一錠粉邊細絲銀子,約莫有一兩三四錢。這公差看了這錠銀子,到沒了算計,欲待要接了他的,思量卻又沒有個魯春拿去,不好回話;欲待只捉了魯春去,不接了銀子,心下又不割捨得。左思又想,落得收了他的,拼得當官回話,挨幾十板子。你到收了銀子起身去回官也罷,偏又放不下這幾鍾餓碗頭,又坐倒身子,吃個像意。看看吃到下午,弄得亂醉,方纔起身。只見他:

 

  兩眼模糊斜撇腳,摸壁扶牆這字滑。

  舌尖吐出亂頭搖,牙會咬來空嘴夾。

  笑呵呵,無底答,雙手袖中尋不著。

  臨行拱手又彎腰,滿口如銜蒙汗藥。

 

  那典史坐在堂上,原是要立刻拿魯春來的。等了半日,坐得不耐煩,正待回衙,只見那公差吃得泥般,斜眼撇腳走到案桌前,撲的跪下,把個頭來亂搖,一句也講不出了。典史看了,氣得兩隻眼睛突將出來,拿起急性子亂敲。這公差伸手伸腳,越做作得好看。典史喝令皂隸,把他打了三十大,是這一通打,只當吃了楊海乾,到解了一半酒去,恰纔省些人事,跪在公案前,到不說起魯春一事,老老實實把銀子摸出來,『就是只得他這一錠。』典史看了銀子,更加焦燥道:『我著你去拿人,到得了他銀子,把人賣放了。兀自吃得濫醉,在我眼前放肆。』叫聲打,又打了二十。隨即就把他革了役去。這公差白白打了五十個大板,銀子得不到手,又沒了個門戶,總是他的運限不利,不消說了。

 

  典史當下另差兩個,當晚就把魯春拿來,先把狀上情由審了一遍。魯春把小官與娼妓兩家打鬧的事,一一直言稟告。典史聽罷,笑了一聲道:『這樣事,也教我難斷。明日看那娼妓的討狀,纔好審決。』旁邊管事的,就把魯春帶起了,典史遂差了那兩個原差,拿牌去拿眾娼妓來聽審。那些娼妓聽說小官把他告了,這回巴不得要弄個其人,打場好官司。連忙去遞了訴狀,兩邊都打點。是那一日見官,私下先打個好耍子。

 

  典史看了娼妓的訴詞,其實說得悲切,便喚那幾個為首的,一一先錄口詞。眾娼妓也巴不得見一見青天老爺,訴一訴苦。都為跪在通道上,各人把落在煙花,沒奈何,依門獻笑,要度口食的話,訴了一番。典史道:『說將來還是你娼家有理。只是一說,近來人上,個個都作興了小官,連我不解這個意思。敢是你等娼妓,不肯料理生意?』內中有兩個老臉的娼妓,連忙答應道:『不瞞老爺說,娼妓們其實會料得生意的,就是來的嫖客,一夜將准奉承他七八遭。第二日臨起身的時節,還決要教他打個丁兒出門。』曲史道:『胡說,可見都是你這一起,連那個好娼妓名頭都壞了。所以那些小官,有這場聒噪起來也罷。你若要我禁止了那男風,依舊讓你們在本地方賺錢的話,今後個個便要當官方可。』眾娼妓道:『娼妓們一向是當官的。凡是同各鄉宦老爺有酒,時常來捉官身。』典史道:『我這個當官,不是那樣當。每月初三十八,俱要齊來聽候娼名。』眾娼妓滿口應承道:『只要老爺肯放這條門路,一個月莫說是幾日,便再多幾日,娼妓們也是情願的。』典史道:『你等既各情願,快出去取了認狀來。』眾娼妓歡天喜地,都一骨碌爬起身,向大門外就走。

 

  不多時,各人把認狀拿進來,當堂遞了。典史仔仔細細,逐張看過,把朱筆都標了個准字,吩咐道:『你等都出去,料來這件事,教我也難容。一壁廂,待我把原狀註銷了,一壁廂,待到外面禁止了男風,依舊安了你們生業。』眾娼妓道:『爺爺,那些做小官的,個個心懷不善。到求老爺拘到案前,當面平定了,不然的時候。老爺有日高昇去了,又要吃他的虧。』典史道:『不須多說。』眾娼妓應聲是,再也不敢開口,磕個頭,都走了出去。那些小官,只思量教這魯春出來,告了這狀,滿望贏了官司,好打落個行業。怎知道典史老爺,到准了娼妓口詞,要禁止了男風。一齊不快活了,聽便聽了這句話,個個還將信將疑。

 

  次日,正打點教魯春到縣裡去,打聽個真假,恰好那兩個原差,拿了一張告示,來到劉松巷口帖下。眾小官都忙不及的走出來看時,只見上寫著:

 

  金州甫淋縣署正堂亭巡捕,典史鍾福,為禁止男風,以飭風化:街陌花衢,為豪俠縱游之地;朱樓翠館,係王孫恣樂之場。近有無恥棍徒,景人桑榆,濫稱小官名色,霸居官巷,斷絕娼妓生涯。一旦脂粉窩巢,竟作唾津。世界深為可畏。為此,出示著地方總甲,立時嚴打驅逐出外,敢有前項棍頭,潛於附近地方,希圖蹈轍,坑害善良者,許諸色人等,即時掇票,以憑究遺鄰里,容留不舉,事發連坐,決不輕貸,特示。古仰知悉,年 月 日 實貼劉松巷口

 

  眾小官看了,吃上一驚,到自伙裡,你埋怨我,我埋怨你起來。不上一兩日,各人尋了所在,都走掉了。單單剩得個范六郎,魯春就留他在身邊,做了兒子。這遭那娼妓各自靠了個衙頭,依舊搬到劉松巷來住了,把那小官,竟趕的沒了蹤影,只當做了一場好戲。地方上有那好事的,便把小官娼妓兩家奪行業,打官司的話頭編做個新聞,滿街賣個發瘋。過得幾日,那先前在公堂上撒酒瘋,打了五十板的公差,想得事跟腳起,為他們兩家的事,白白打了許多板子,又革了役,沒些事做,只得來到劉松巷,要這些娼妓看觀看觀。眾娼妓便肯收留,終日酒食,堆在嘴頭,只恨他吃不下。他卻適意不走。凡有事脫將下來,就是他去擋官抵府。總是此生該吃這碗衣飯,在這劉松巷里混了年把,平空發跡了。也去討了幾個粉頭做作起來。

 

  因此說,一個人命裡生成了,再也改移不得。命裡該做官,畢竟有個紗帽戴;命裡該討飯,到底有個碗拿。這范六郎,生成是個做小官的命,那裡有福安事。魯春的家當,不上幾年,替他揮霍一空,做了幾年兒子,尋了一場吵鬧,依舊告別,到別處去做了小官。後人有四句口頭話,嘲之云:

 

  薄命六郎真沒福,快活為兒心不欲。

  甘心又扮小官妝,成就歹人刮冷粥。

第九回  風流客魂斷杏花村 窈窕娘怒倒葡萄架

  踏莎行:

  弱不勝煙.口難著雨。揚花怎惹春光住。會看飛舞入雲中。肯教旖旎隨風

  去。  高拂樓臺.低回院宇.誰云漂泊無歸處.蜂黃蝶粉漫輕盈.也應未敢窺

  芳樹。

  這回書,單道世間有等男子漢,說他是癡又不像像癡,說他是呆又不像呆,常把正經生業,看作等閑餘事,整日勞心焦思,工夫都用在小官身上。這索性是個孤身鰥客,也不足計較,如今偏是那有家室的多好著這一道,情願把身邊那閉月羞花,沈魚落雁,二八的嬌娘,認做了活冤家。倒將那筍殼臉皮,竹竿身子,積年的老口,看做了真活寶。常有那肯做人家,要丈夫好的女眷們,說著小官切齒之恨.這個恨有那不明白的.每每說他是吃醋撚酸,殊不知女眷中為小官吃醋的盡有。也盡有不是為吃醋,巴不得要丈夫斷絕了這條門路,成家立業的.這不是替他裝門面的說話,實落有一個在這裡。

  昔日松江府有個人叫做儲玉章, 早年父母雙亡,平日不肯務一些正經生業。 專好的是拐小官,不上三五年間,把個老大的傢俬罄盡,都在小官身上出脫了。到這這個田地就該回頭,便是個好人,爭奈命中該有這些打攪,越弄得不尷尬,越拐得好小官。其妻范氏,原是本府一個有名人家的女兒,最是賢慧,見丈夫沒個回轉念頭,常把好言好語再三相勸,教仙把小官那道遠了些罷。怎知這儲玉章反倒衷言逆耳,把妻子的話,一發不理些兒.隨那范氏說一遭,只做耳邊風.說兩遭,只做耳邊風。說了一二十遭,端只又做耳邊風。范氏屢勸不聽,曉得日後決乎沒個好結果,硬了肚腸把口氣嘆掉了,也只得由他。

  過得年把,儲玉章手頭實落走趲不動了,那些舊相處的小官,見他腰邊不硬掙,一個個又抱琵琶過了別船,整整在家坐了兩年,把個拐小官念頭,只得收拾在一邊.這個不是他就肯把心收了,總是沒了錢鈔,高興不來.他丈人叫做范梅嶼,也算得是松江一個有名的財主,看女兒分上,便做一百兩銀子不著,交付儲玉章做些生意,早晚也好趁些家用.儲玉章歡天喜地,謝了丈人,拿這一百兩銀子,登時發了許多布疋,揀定了日子先去別了岳父母,然後再來與妻子分別.那范氏也量得丈夫是個會做生意的,嫖賭兩件又不甚上緊,料來出路也放心得過,只恐他那個好小官的舊病,到了外面又要發作,這百把本錢,夠他幾時消磨.正欲出門,一把扯住道: 『大郎,你可曉得這一百兩銀子不是容易來的,況且你我俱是三十多歲的人,從來不曾育個兒女.若是此去賺得些兒,切莫學前番又浪費在小官身上,倒是娶了一個妾回來的,是個正經道理.』儲玉章正待回答妻子幾句,猛可的喉嚨哽咽,要說也說不出了.沒奈何把頭點了兩點,各相掩淚而別.詩曰:

  別時容易見時難.心折臨岐淚暗彈。

  只恐蕭條虛繡戶,傷情難覓望夫山。

  說這儲玉章載了船隻,不消個把日子就到了蘇州,便投下主人家葉敬塘店裡住了.兩三日裡,葉敬塘替他把那些布疋脫卸得乾乾淨淨,都是一把現銀子.儲玉章算了一算看,約莫有個加三趁錢,快活得緊.暗想道: 『我儲玉章好造化,莫說是將本求利,就是掘窖,也沒有來得這樣快,譬如多耽擱了幾十日子,少趁了幾兩,不免尋主人家出來,問他那裡有好小官,尋一千來消遣一消遣.』算計停當,便叫出葉敬塘問道: 『主人家,你這裡可有標致小官麼?』葉敬塘笑道: 『客官又是個好男風的了,有一說,我這裡小官盡多,只是我在下不甚在行,還要尋著那老白相,纔得妥當.』儲玉章道: 『主人家,老白相你可有熟的麼?』葉敬塘滿口應承道: 『有有,閶門外有十劉瑞園,是我極相熟的,他卻做得好小官牽頭,憑你要怎樣標致的,俱在他肚裡.這時要這時就有.』儲玉章跳起身,一把扯了葉敬塘道: 『就煩主人家同去尋尋.』葉敬塘道: 『使得,使得.』兩個轉變抹角不多時,出了閶門,行不數步,前面恰好就是劉瑞園家.葉敬塘遠遠打一望道: 『客官來得不遇巧,劉瑞園不在家了.』儲玉章道: 『主人家,敢是你不肯引我去?不然又不曾走到他家,為何就曉得不在?』葉敬塘指著道: 『那一間獨扇門裡,可不就是他家裡?他若在家,決然是開門的.』儲玉章暗想道: 『終不然一個做白相的主兒,住這樣一間房子.』心中那裡肯信,還月道是主人家捉弄,便道: 『不在家也罷了,我和你走上前去,認認他的門景,轉轉再來.』葉敬塘便同他走到門首.儲玉章仔細一看,只見那扇大門上噹噹中間,貼著一張鍾馗,上面又貼個福字,兩邊封聯上道:

  屋小乾坤大,檐抵日月高.

  原來那門上單單兩個鐵拳頭,又沒把鎖,卻是一條舊牽繩兒鬆鬆縛在上面.儲玉章道:『推門進去看看.』葉敬塘道: 『敢是記認去的,不要動他.』說不了,儲玉章呀的一聲,推個半開,伸進去一看,只見:

  一貧似洗,四壁如懸.兩角落破瓦殘磚,半床頭揉棉亂草.砂罐煮羹湯猶剩星星稻米,木盞盛冷飯,尚留點點魚腥.

  看了一會,那裡見件成器的好家夥,竟與叫化子家一般.儲玉章並不說些別話,仍舊把門拽攏了,把繩子端然繫著,回身正待要走,只見葉敬塘歡天喜地道: 『那遠遠來的,便是劉瑞園了.』儲玉章適纔見他家裡的光景,料得來得個鄙猥的主兒,便站住了問道: 『那一個是劉瑞園?』葉敬塘把手指道:『那個搖搖擺搏踱來的便是他.』儲玉章老大吃上一驚,道: 『主人家,難道這樣一個大模大樣的人,住在這間破屋裡?』葉敬塘笑一聲道: 『客官,那個不曉得我這蘇州的老白相好扯空頭,個個是外有餘而內不足,頭髮多是空心的.』說話之間,劉瑞園已到面前,見他兩個深渾唱喏.儲玉章仔細看時,那劉瑞園恰也生得古怪:

  一副甌兜面孔,兩隻鶻突眼睛.矮方巾有二寸高,輕骨頭沒三兩重.脅肩諂笑,人前做出謙恭婢膝奴顏,背後便生荊刺,紙扇上,半面詩,半面畫,假寫著大老先生名色.語言中,一句粗,一句細,真像個在行白相口談.

  劉瑞園把個笑堆到嘴邊道: 『大官人,今日那裡風吹得到閶門外來?』葉敬塘道: 『這位松江客官要尋個小朋友白相白相,因此特來尋你.』劉瑞園道: 『原來是松扛客人,失敬失敬,敢問高姓大名?』葉敬塘道: 『姓儲,表字玉章.』劉瑞園笑道: 『妙妙,這樣一位風流客官,須尋一個絕標致的小朋友,纔對得來.』葉敬塘取笑道: 『正是這樣說.俗語說,馬房裡不見鞍子,都在你身上.』大家笑了一聲.劉瑞園道: 『既然如此,二位同到前面酒樓上去略坐一坐,待小子去尋一個來何如?』葉敬塘道: 『說得有理.』劉瑞園轉身就去,葉敬塘同了儲玉章慢慢踱過幾家門面,果然見一座酒樓.酒旗兒上寫著三個大字『杏花村』.兩個便走進去,那酒家甚是精緻,門首寫著一對對聯道:

  武士三杯,減卻寒威沖虎陣.

  文人一盞,助些春色跳龍門。

  那店主人見是葉敬塘,好不奉承,連忙分付走地的,叫打點好酒好嘎飯,上樓去與葉大官這一座.兩人坐下,纔篩得一杯酒,恰好那劉瑞園同了一個小官走上樓來.葉敬塘道: 『我說你畢竟還是個老白相,一去就尋得來.』劉瑞園就叫那小官坐在儲玉章身邊,又討了一付杯箸.劉瑞園對葉敬塘道: 『大官人,這個小朋友何如?』葉敬塘道: 『妙得緊,又文雅又標致,就是泥塑木雕的見了也要動火.不知叫做什麽名字?住居何處」』劉瑞園道: 『他姓柳,名字就叫作柳細兒,就住在閶門裡.』葉敏塘道: 『儲客官,有了這樣一個標致小朋友在這裡,難道不吃個濫醉?』儲玉章見了柳細兒,早已把個魂掉下了,兩隻眼睛牢牢看住,連個葉敬塘叫他吃酒都不省得.葉敬塘又推了一推,端只不做聲.葉敬塘道: 『好古隆,終不然世上有這樣一雙餓眼,一看就看出神了.』便向他耳邊大叫一聲道: 『儲客官,請用一杯.』儲玉章方纔省得叫他,打了一個呵欠,又把嘴來夾了兩夾,慢慢搖頭道: 『我眼睛裡小官也見千見萬, 自不曾見這樣一十標致殺人的.若不虧主人家叫這一聲,險些兒做個看殺鬼了.』連忙站起身業,斟了兩大杯,一杯送與劉瑞園,一杯送柳細兒遂同劉瑞園道: 『這位小朋友叫什麼名字」』柳綢細兒道: 『適纔已講過了.』葉敬塘道:『適纔講的時節,正是儲客官看了你,魂都沒了的時節,那裡聽得.』劉瑞園道: 『他叫做柳細兒。』儲玉章道: 『好一個名字,還要敬一杯.』說不了,又是一大杯遞將過來.柳細兒勉強一口氣吃了,四個人你一杯我一杯,不多時吃了五十多壺,總是見酒落歡腸,大家都有了興致,全然沒些酒氣.

  看看天色將晚,恐怕再耽擱一會進城不及,連忙合一合帳會鈔起身.劉瑞園見儲玉章是個肯做大老官的,竭力行合.這夜柳細兒便同儲玉章到下處歇了一晚.柳細兒便把沒奈何出來做小官的衰腸話,一一告訴.儲玉章道:『你若肯隨我到松江去,與你開個鋪子何如?』柳細兒巴不得一交跌在蜜缸裡,滿口應承.次日別了,儲玉章就去與劉瑞園商量.劉瑞園再三攛掇,儲玉章又喜歡了柳細兒.這個柳細兒又貪戀了儲玉章,兩個人只多得一個頭.儲玉章見他意思十分高低肯就,便送五兩銀子謝了劉瑞園,叫下船隻,收拾行囊,別了主人家,遂同起身.一帆風竟到了松江.

  正待上岸,猛然記得,當初出門時節,妻子曾有一句說話.若是賺得丟兒,倒是娶了個妾回來,切不可又消磨在小官身上.我若帶了他回去,顯見得在外這幾時又花費了,如今將計就計,就叫他打扮作個女子,只說蘇州討回來做妾的,料來我那妻子,決不想到這個田地,且哄進了門,早晚再思量個算計.計議停當,悄悄與柳細兒商量.柳細兒道: 『這個如何使得?便是渾身都遮瞞過了,這雙腳那裡去躲閃?』儲玉章想一想道: 『說得有理.這是女眷們常事,倘是進門要把腳來看看,可不囫囫圇圇,做將出來.有個道理,你且在船艙裡坐坐,待我上崖去,到賣衣鋪裡看有女衫兒買了一件,裝扮起來再處.』柳細兒道: 『有心做得乾淨,不可把人看破,就叫一乘女轎.』儲玉章應了一聲,跳上崖就走.行了半裡把路,來到一個賣衣鋪裡.這個湊巧的所在,那鋪子裡恰好擺著兩雙繡花女鞋.一雙新些的,約莫有四寸半把,一雙舊些的,約莫有尺三四.儲玉章歡喜得緊,走進鋪子,先墳那雙舊女鞋看了,就問要多少銀子.原來那開鋪子的是個徽州人,叫做吳思南,他要買這雙女鞋,算來是個不正氣的主兒,便的角起兩隻眼烏珠,挺著胸脯不瞅不睬,打著官話道: 『要一錢銀子.』儲玉章道: 『太多了些,看有什麼好女襖兒,尋一件來總稱銀子.』吳思南就去尋了一件古老繡花封襟豆綠衫緞的,遞與他看.儲玉章道: 『這件太古老了.』吳思南道: 『價錢相應,約莫著奉讓些罷.』儲玉章道: 」時樣些的再看一件.』吳思南道: 『時樣的價錢要一兩外了.』儲玉章道: 『拿來看麼.』吳思南又去拿件大袖天藍花綢的來,儲玉章看得這件中意,問要多少銀子.吳思南把馬兒看看道: 『要一兩四錢五分.』儲玉章摸出銀子,連那雙女鞋稱了一兩二餞.吳思南這遭兒見生意做得成了,纔把那付傷神臉皮放出些和顏悅色,口口聲聲只叫求添些.儲玉章也就添了五分一塊,方纔買成了出門,遂去叫了一乘小轎,同到船邊,走進艙裡,把衫兒井鞋子都遞與柳細兒.柳細兒大喜道: 『終不然女人家的鞋子,鋪子上都是有的賣的?』儲玉章道: 『總是該得湊巧,慢慢告訴你.且梳了個頭裝扮起來.』柳細兒笑道: 『你又求不在行,近來做小官的,那個不像女人裝扮,這樣一個頭還再梳到那裡去.』儲玉章道: 『只把兩鬢掠下來些罷.』柳綢細兒就依他掠做個烹鬢,再把裙子直系下一段,換了衫兒鞋子,走幾步俏步,儼然是個內家模樣.儲玉章老大快活,打發他上了轎,叫兩個腳夫挑了行李,徑回到家.

  范氏聽得丈夫回來,滿心歡喜,連忙出來迎接.猛可的見轎裡鑽出個女人,已明白是娶來做妾的了,便叫灑掃後樓,把他做房,隨即分付整酒,一面洗塵,一面賀喜.柳細兒這時也是無可奈何,只恐被他看出些破綻,坐在旁邊,低著頭,紅著臉,勉強把個酒杯銜在口裡.范氏那裡曉得他是身邊有貨的,見他一味溫柔軟軟,心裡倒也有幾分中意,便問丈夫道: 「他可曾取個名麼?』儲玉章道: 『叫做柳細兒』范氏取笑道: 『但願進門柳出幾十細細的兒子來,纔見手段.』柳細兒只是不則聲.當下夫妻們吃得半酣,便叫掌燈進房.鍺玉章又要盡妻子的禮,決要與范氏同歇.范氏又推說今日新娘子進門,決沒個同我歇的道理,推推卻卻,儲玉章便出個議論,上半夜在范氏房裡,下半夜過來與柳細兒歇.這夜均均勻勻睡了一晚.

  只是一件,儲玉章帶柳細兒回來,倒也有頭兩個月,早晚卻被范氏乾礙,自不曾像意頑耍一遭.一日早晨,乘范氏還不曾起床,喚了柳綢兒到前面雪洞裡耍子個像意.兩個閉了房門,都把下身衣服去了.正弄得高興,不料范氏知了風聲,悄悄走到雪洞外,向門縫裡張了一張.只見柳細兒身邊也掛著硬幫幫一條生屌,方纔曉得不是個女子,是個小官,故意做成圈套帶回來的,一霎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巴不得抓件物事在手裡,兩邊看看剛剛一根大門閂,就馱起來向門亂打進去,大叫道: 『好小阿媽身邊都是生屌的.』儲玉章慌了,抖做一團,連個嘴都開不得了.柳細兒拼得一門閂被他打做肉餅,不要性命的飛奔走了出去.范氏一隻手把儲玉章掀倒在地,一隻手拿起門閂打個落花水流.儲玉章口口聲聲叫饒命.范氏打了一會,又記得起,拿了門閂,又趕出雪洞要打柳細兒.原來柳細兒適纔正躲在欄杆外,要聽個動靜.見范氏趕出來的勢頭不好,嚇得魂散九霄,跑出了大門.范氏大叫道: 『那個還敢到我門裡來!』儲玉章是做好漢的,恐怕外麵人知道,像什麼模樣,只得磕頭如搗蒜,陪了許多小心.范氏纔把心頭那口惡氣矬了些.這回柳細兒也是要臉皮的,出了這場丑,壞了這個名頭,料得在這裡安身不牢,便要回到蘇州去.只是一時間一個在裡面,一個在外頭,倒有些難得見面.看看等到傍晚,儲玉章悄悄賺出大門,柳細兒一見,抱頭大哭.此時正是並頭蓮忽被狂風倒,比目魚輕遭猛浪分,兩個傷情苦楚,就是鐵石人見了,免不得也要墮淚.儲玉章見柳細兒決意要迴甦州,無計可留,隨即進去拿了二十兩一封銀子出來,教他拿回去做些生意,少不得後日終須有個會期.柳細兒接了銀子,淚如雨下.正待再說幾句,儲玉章恐裡面得知,連忙叫他傍早趕出城,明早便好趁船.柳細兒不及再說衷腸,可憐掩淚而去.古詞為證: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際難為情.

  柳細兒回到蘇州,儲玉章割捨不下,鑽頭覓縫,傳消寄息.所謂人居兩地,天各一方,在蘇州的想著松江,松江的想著蘇州,落得一腔離恨,兩家都只好對天長嘆.儲玉章分外想得過了些,未及年把就得了個癥候.范氏見他不像個好光景,每每挑他口風,為什麼起的.儲玉章口口聲聲只說要柳細兒一見.范氏方纔知他為了這樁,連忙著人到蘇州尋問柳細兒消息.原來那柳細兒已冠了巾,就在閶門合了夥計開個玩器鋪子.聽說松江儲玉章著人來接他,巴不得去與他相見一見.只恐怕他內裡又像前番那段光景,可不沒了體面.千思萬想,記得昔日大門口分別,如今拼得再在大門口相見,隨即起身來到松江.這叫做心病還將心藥醫,儲玉章一見了柳細兒,平空精神好了許多,過得五六日完完全全病都好了.范氏恰纔曉得服著了這貼藥,這遭把他待得纔像模樣.儲玉章也就有了膽氣,放心樂意把他留在家中.消停了個把多月,柳細兒便要告辭起身,這儲玉章不知他有了生意的就裡,纔好將起來,正要慢慢和他盤桓幾時,那裡肯放.柳細兒只得實言告稟,儲玉章見說出那句話,遂著人星夜和他回到金閶,收拾了鋪子再來,徑同到上海去,別作經營.不上三四年裡,兩個趁了許多銀子,都做成老大人家.娶親事的娶了親事,要討妾的端只討了妾.看將起來,兩家這場發跡,全虧了當初范氏那頓門閂,不然的時節,那百把兩賣布疋的本錢,經得做幾遭大老官,花費的早已花費,開交的早已開交,如何還到得今日?這卻是一個好收成,一千好結果也.詩曰:

  此道從來骯髒多,英雄眼見幾消磨.

  羡他到底如蘭固,彼丈夫兮此丈夫.

  第十回  小官精白晝現真形 網巾鬼黃昏尋替代

  詩曰:

  無事燒香煮茗,有時說古談今.

  不管天花亂墜,從教撇卻魔神.

  這原是幾句支離說話,把他做個引頭.看來世上的物件,不論好歹,年深日久都會得成精作怪.你道如何見得?只看那石子多年了,猛可的生出十美猴王;笆蕉多年了,魆地裡變成個假弱妹.這兩句不是脫空的話,世上三歲孩童都曉得的.但有一說,近日的人,吊謊的多了,只憑著三寸舌頭,常把死的說做活的,假的說做真的.所以人上都識破了,分明是件活現的事,倒說了耳邊風,不甚十分肯信.如今把個逼真有的小官精說了一回著.說話的,你不曾說起,就來嚼舌了.小官難道都會得成精?看官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說將起來,小官成精的頗多,不及一一細說,只把現前聽講一個罷.

  昔日西昌地方有個小官營,共有百十多個小官,便有一個頭目管下.後來洞蠻作反,那百十多個齊寫了個連名手本,就向那所屬衙門裡投遞,一齊要去平蠻.官家道: 『那洞蠻有數萬之眾,你這百十個小廝,如何去平科他來?』不準他的手本.那些小官一齊鼓嗓起來,道: 『平得來!平得來!平不得來,又不要皇帝愛半枝羽箭,與你何干?』大家吶一聲喊,都擁了出來.連那做官的都沒個主張,就喚那頭目轉去問道: 『他眾人既肯去平蠻,卻是一個好意.我這裡不準他去,也是個好意.如何眾人便在我這裡吶喊起來,成什麼法度?』頭目叩首道: 『小的雖是個頭目,這百十個從來不服小的約束,望爺爺寬宥.』官家道: 『也罷,我也不計較你,明日只著你帶領這一起小廝去,若果然去平得洞蠻,將功摺罪,平不得來,一個個衣律究遣.』頭目磕頭爬將起來,一溜煙的走出大門,埋怨眾人道: 『沒些要緊,討這樣的煩惱,日常間在營裡,又不曾學得一路拳,又不曾習得一套棍,武藝行中一些也不會,一齊思量要去平什麼洞蠻!如今官府准了,明日著我督領你們起身,果若平了回來,將功摺罪;平不得回來,依律究遣.你們趁早商量,去得的便去,去不得的當面進去回覆官府,免得明日連累在我身上.』眾人道: 『有什麼沒明量去,明日就一齊起身.』當下都回到營裡打點行程.

  次日,眾人都不帶一些器械,齊到了洞蠻出沒的去處,整整擺做一隊.你道用些什麼本事?一個個都把裙褲解下,將那個肥膩膩的屁股高高的突將起來,口中齊叫道: 『蠻子出來,與你交鋒哩!』那洞蠻聽說是西唱來的小官兵,便不放在心坎上,帶領手下共有乾餘,正走出來,見這些小官都把個屁股高高突起,一個不吉利,況且那些洞蠻,一向聞得小官的皮銃最是利害,個個不敢近前.使刀的棄了刀,執槍的丟也槍,盡皆鼠竄而去.這些小官見他那裡都逃去了,曉得怕了這件家夥,齊站起來,厲聲大叫道: 『你們既知死活,好好出來,與你扳話罷.』那些洞蠻只是不敢近前,遠遠跪著道: 『俺們一向聞說什麼小官兵,怎知是這樣利害的,莫說是交鋒,只看了這許多皮銃擺在跟前,俺這裡也自然投降了.』眾小官道: 『你們既要投降,不須多說,只要一顆首級,我們就退了去.』那些洞蠻滿口應承,便去把那老邁不堪的割了一顆首級,撲的丟將過來.連忙跪下道: 『俺這裡情願受降了.』眾小官得了這顆首級,就有了憑據,星夜齊回到西昌,徑至府中奏捷.那官家看了首級,老大歡喜道: 『那洞蠻有數萬之眾,屢遣官兵征剿,未一取勝.你們這些小使還是用些什麼手段,平得他回來?』眾小官把用的真正本事一一稟上.那官家大笑了一聲,打發眾人退去.申報上司,再來領賞.那些小官叩謝了,依舊歸到營裡,從此大家爭競起來,這個也要做頭目,那個也要做頭目.

  上司知了風聲,遂計議道: 『洞蠻雖是虧了這些小廝去平伏回來,只是明日暢聲到外省去,連我們做官的不像模樣.不如把這個小官營來革去了罷.』內中一位官長阻止道: 『那小官營從來是上誌書的,怎麼一時便可革去?便是那些小廝們爭競,他自有個頭目約束,終不然要我和你用些氣力不成?』那個官兒道: 『依我的見識,如今只把那頭目並小官革去,向那營裡建起一座祠堂,把小官頭目塑一十生像在內,可不是端然從了古志.』計議停當,隨即喚集匠人,一邊建祠,一邊塑像.不上兩三個月,工程都完齊備,上司便著日前那些平蠻的小官到來,每人給賞銀五兩,分付各自好好回家做些生理,每月朔望齊赴祠中聽點.眾人叩謝而去.詩曰:

  群小功成俄頃間,不勞羽箭定天山.

  祠堂擬作麒麟閣,留得儀容萬古傳.

  說這個小官頭目的生像,朝夕被人焚香禮拜,就也通起靈來.凡是祈保些甚麼吉凶,無不應驗.各處都聞了名,一日日祠中鬧熱起來.不上熱鬧得兩三年,烘的被火焚了.地方人都說是頭目顯了靈通.原來那泥塑的東西,見了火一些也不損壞,端然囫囫圇圇.眾人就抬將去,向地面上打了一個深坑,將他直條條的放在裡面,上面搬了些燒毀的磚頭瓦屑鋪平了.直指望慢慢的還把個祠堂重建起來,那裡曉得拖了好幾個年頭,畢竟再造不起.這塊火燒地,周圍約有四五畝,後來卻被本處一個鄉官納了錢糧,將來從新打掃齊整,造了一座花園.

  你道這秀官姓甚名誰?原來姓衛名恆,官授青州刺史.這不知是花園風水不好,也不知起造的日辰不利,半年裡衛刺史就罷職回來.這也不足為異.還有一件最好笑的,單單生得三個兒子,長名遠,次名達,又次名逵.三個裡倒有兩個是呆的.只留得衛達還正經些,又是個講不出話的啞吧.你說那兩個為什麼就弄呆了?這衛遠卻為了那婦人,衛逵為了那小官.那刺史在家眼睛裡看不過,遂與夫人說道: 『我這官族人愛,只指望生下幾個兒孫,一代好如一代.怎知倒養了這幾個現世報,玷壞了家聲.』夫人道: 『相公,這都是我們做父母的嬌養了他,快活慣了,所以尋出那些沒要緊來.如今倒不如把這兩個畜生鎖在花園空屋裡,絕了他那癡想的念頭.或者過幾時好了,也不見得.』刺史點頭道: 『講得有理,今後把飲食照日常間減他一半.』商議已定,遂把衛遠衛逵鎖入花園屋內.他兄弟兩個再也不知什麼原故,終日你對著我,我對著你,哭哭啼啼,巴不得個出頭日子.那衛遠畢竟是個會愉婆娘的,心粗膽大,卻氣悶不過,猛可的一日黃昏,瞞了衛逵,向那牆頭上走了出來,竟不知他去向.次日衛逵起來不見了哥哥,就賣著喉嚨大呼小叫,在花園裡喊個不了.刺史聽得,連忙開門進去看時,纔曉得走了個衛遠,遂嘆口氣道: 『罷了,這番越弄得不好看相.走將出來去,那個不認得是衛恆的兒子,可不斷送了我的體面?』便著人四下追尋,竟沒些兒下落.這刺史早晚又埋怨著夫人,夫人又聒絮著刺史,過得幾時,把個刺史活活氣死了,這也是件異聞.

  刺史亡後,平白地這兩個公子都好將起來,呆的變正經了,啞的會講話了.夫人遂把家貲分作三股,現在的各得一股,恐日後衛遠回來,還留一股把他.所以說原有這些舊毛病的,到底除他不去.這衛逵倚著父親亡了,竟搬到花園裡住下,另開一個牆門出入,安心樂意相交了幾個小官,個個都是有綽號的.一個叫做小藏倉,一個叫做俏彌子,一個叫做美龍陽.年紀約莫都有二十多歲.那笑那胖的竟像個哈布袋,長得像個顯道人,矮得就像那一團和氣.這樣三個,你道還說得是小官麽?總是俗語云:情人眼底出西施,衛逵偏又中意.那夫人時常勸他,只落得不瞅不睬,也只得把口氣來嘆息掉了.

  一日,是六月中旬,正是酷暑天氣.衛逵與那三個小官同在花園樹陰下乘涼.看看到晚,把些晚飯吃了,衛逵道: 『這樣暑天,如何去睡得著,各人尋些笑話講講也好.』美龍陽道: 『講笑話不打緊,倒要著個人來趕蚊蟲.』衛逵便喚兩個小廝出來,一個打扇,一個趕蚊蟲.四個人一齊坐下,不管有的沒的,講了兩個更次.你看那俏彌子先呼呼睡熟在椅上,衛逵見夜深了,先打發他三人去睡,獨自又坐了半個更次,只見那樹木裡,漸漸索索走出個精怪來.你道怎生模祥:

  頭如巴斗,身似木墩.卷羅發披在兩邊,大鼻頭長來三寸.髭鬚根黑黑叢

  叢,卻像的未冠祖宗.眼珠子活活突突,誰識是小官頭目.

  衛逵慌了,壯著膽問道: 『你是那裡來的精怪?』原來那怪物也就會得回答道: 『我是個小官頭目.』衛逵大喝一聲道: 『唗,難道小官頭目是這個模樣的?不說明白,就結果你的性命.』那怪道: 『不瞞公子說,這個花園十餘年前,原是我的祠堂,只因被火焚了,地方人把我埋在土坑裡.公子若不肯信,把這株桂花樹下掘起一看,便知真假.』衛逵又喝道: 『這樣說,你是個小官的精了.這時候出來,敢是來迷我了.』那怪道: 『公子不要著忙,我向聞得公子專肯在小官身上撒漫些兒,今夜特來要討一頂網子戴.』衛逵道:『你只要個網子,這也不難.』便把頭上的取來與他.那怪接了,端然又往那桂樹下倏的去了.衛逵驚出一身冷汗,連忙進房去睡.次日早起,說與那三個小官知道,一個也不肯信.小藏倉笑道: 『做小官的都會成精,我們日後也有些指望了.』衛逵道: 『你們不信,我的網子還被他討了去.』俏彌子道:『天地間這樣異事或者有之,我們就去掘開桂樹一看,可不就見明白.』美龍陽止住道: 『不可,倘是掘將下去,是個被人謀死的屍骸,明日風吹到外人耳朵裡去,可不要費脣舌.如今只去尋個山人來遣他一遣罷了.』衛逵道: 『講得有理,只恐遣他不去,反為不美.』美龍陽道: 『還有個處置,教他用幾個桃針向那桂樹下打將下去,憑他什麼精怪,再也不得出頭了.』衛逵拍手大笑,一壁廂分付去尋山人,一壁廂分付打點桃針.

  不多時,來了一個山人,姓李號敬春.原是西昌城中積祖的老陰陽.見了衛逵,深深唱喏.衛逵把夜來事情備細說了.李山人道: 『公子不知道麼,這前後共來五六畝地,當年原是個小官營,後來被官府把營去了,造下一所祠堂,塑一個小官頭目生像在內.猛可的被火焚了祠堂,地方上人就將那頭目生像,向這搭地上掘坑埋了.而今不消說得是這個東西作怪.』衛逵道: 『可遣得去麼?』李山人道: 『不難,小子近來學得個茅山法,只消一道硃砂符,一個驅邪咒,那怪物自然滅去.』衛逵道: 『可要桃針用麼?』李山人道: 『若有桃針,竟不須我的茅山法了,把他打將下去,不怕不斷根.』一齊同到花園裡.李山人取了一個桃針,向那桂樹下用了氣力打將下去,一個不了,又是一個,連打了三個下去.只聽得地底下咿唔聲響,李山人快活道: 『妖怪在這裡了.』眾人道: 『掘起來看看.』李山人道: 『要看不難,打點七枚繡針伺候.』衛逵便去取來,著人先把桂樹砍倒,掘下去二三尺.果然掘出個泥塑的生像來,頭上帶的端是衛逵的網子.衛逵仔細看時,與昨夜見的竟無二樣,兩隻眼睛卻有些微微而動.李山人道: 『公子,這叫做小官精.如今世上人都被他害盡了.他曉得你是在行的,偏向著你還丟個眼色哩.快把繡針來釘了七竅,依舊埋他下去.』衛逵遞與他針了,便道: 『埋在別處去罷.』李山人道: 『埋在別處,明日又害別人.』大家依舊埋他在舊土坑裡,上面掩了土.李山人畫了一道符,噴了一口水,口中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念了幾遍,再把符來焚了,假意就要作別.衛逵連忙扯住,進去取了五錢銀子出來,然後送他出門.

  三尺桃針利似刀,多年惡怪霎時消.

  若非群小多神見,怎顯山人手段高.

  看將起來,世間最聽不得的,是那人上傳來說話.本是一件些些事情,過了幾個人的口,就說得天來般大.如何見得?只看這際逵分明在花園見的是個小官頭目精怪,次日就被李山人釘了繡針埋在土裡,何曾又有異說?兩三日裡,西昌城裡城外,紛紛傳說衛刺史第二個公子,活活把個小官打死了,現埋在花園裡.自家恐怕事露,悄地尋了自盡.這句話只在西昌說也還有個對證,又有那嘴不好的,正叫做捨得封皮當信讀,六七百里外都說將去.恰好傳到衛遠耳內.這衛遠因先年被父親拘鎖不過,投奔在東安一個朋友家裡,猛的聽了這句說話,暗想道: 『西昌衛刺史正是我家了,說是第二個公於做¨出來的,端的是真,我那兄弟平日原是好小官的,他既尋了自盡,單單隻有個啞子兄弟在家,不免火速回去,不要說傢俬一罟吞了,連那弟媳婦都是我的.』算計定了,連忙打點起程.

  原來那東安到西昌,約有六七百里,都是崎嶇山路,便是會得走的,也要十日工夫纔可到得.這衛遠巴不得一步就走到西昌,不憚驅馳,趕得五個日子就到家中.進門一看,當中停著的還是父親靈柩,假意哭了一場,拜了幾拜.那夫人聞說大兒子回來,慌忙出來相見.不多時兩個兄弟突地走將出來.衛遠見了老大吃了一驚,又見際達平空會說了話,又是個不快活.竟把一天好事弄得瓦解冰消.夫人便把留下家貲隨付與他.過了幾日問衛逵道: 『兄弟,我在東安聞得人說,西昌衛刺史公子打死了個小官,埋在花園裡,可是真麼?』衛逵合口不來,想了一會,便想起是小官精那一件,從頭至尾遂說與哥哥知道.衛遠道: 『原來有這個根腳,都是人上亂傳了.卻是一說,俗語道得好,無風不生浪,都是你日常好了小官,便有這句話.如今你哥哥回來,難得你第二個哥哥啞病又好了,我們家業雖分,還同一家,效那曰氏三兄弟故事何如?』衛逵順口應承.

  說那三個小官聽了這句說話,便安身不牢,一齊都要告辭了去.衛逵也怕哥哥在家多了一雙眼睛,每人送了十兩銀子,兩套衣服,打發出來.過幾時正是重陽時節,三人約齊了來望衛逵.衛逵就留在花園裡擺酒款待.飲到更盡,被陰風一陣把燈滅了.連忙著人點得燈來,只見面前站著一個,將燈看時:

  不像精,不像怪,穿一件百衲衣,係一條青絲帶.兩根鬚直豎頂心,一對眼橫生腦背.

  眾人害怕,道: 『不好了,小官精又來了!』那物道: 「我不是小官精,是個網巾鬼.』衛逵喝道: 『胡說,小官精我曾見過,網巾鬼從來不見說有的.且問你來意怎麼?』那物道: 『我就是六月間公子與那小官精戴的網子,卻為近日的小官,含著個老面孔,再不想起戴網子,叫我埋在土中,幾時得個出頭日子?因此氣他不過,特來尋十替代.』衛逵聽說,大喝一聲,那物霎時就遁了去.這小藏倉、俏彌子、美龍陽三個都嚇呆了,抖做一團.衛逵連夜又去尋了李山人來,備言其故。李山人便著人再把桂樹邊掘下去看、單單隻得個泥像,並不見個網子.李山人道: 『果然是個網巾鬼了.』眾人道: 『何以知之?』李山人道: 『那身上的百衲衣正是個網子,青絲帶是件網巾褳,兩條須是付蠅兒,一對眼是兩個圈子.』衛逵道: 『他遁了去,決然明日又害別人.』李山人道: 『這個何難,連泥像都掘起來打碎了,便無後患.』眾人都道: 『說得有理.』一齊並力上前,將那個泥塑的身像乒乒乓乓打得粉碎.衛逵就謝了李山人去.這三個小官見了這場異事,都叫做有主意的,只恐網巾鬼日後又來尋替代,忙不及的都上了頭.這還不足為奇,連那西昌城中那些未冠,也恐這個干係,三五日裡都去買個網子戴在頭上.這難道說得不是一場笑話?做小官的不可不信.詩曰:

  撞入迷途分外途,何時悟得個中機.匆匆說與風波險,早倩裴航出海西.

 

  第十一回  嬌姐姐無意墮牢籠  俏乖乖有心完孽帳

  黃鶯兒:

  一個假惺惺,一個兒好作成,一個兒迷卻風流陣.你笑我們,我笑你們,

  總來一樣癡心病.到如今,情蹤不解,還認假為真.

  這是幾句胡謅的說話.大凡做小官的,與妓家相似,那妓女中也有愛人品的,也有愛錢鈔的,也有希圖些酒食的.小官總是一樣.近日來人上都好了小官,那些倚門賣俏絕色的粉頭,都冷淡了生意.不是我說得沒人作興,比如這時一個標致妓女,和一個標致小官在這裡,人都攢住了那小官,便有幾個喜歡妓女的,畢竟又識得小官味道.這也不消說了,如今且把昔日姑蘇轅中一個土妓說起.

  這個土妓喚做韓玉妹,年紀可有二十歲,儀容俊雅,體態溫柔,彈得琴,品得簫,弈得棋,唱得曲,還有兩件,是如今這些女子班頭中最少有的本事.又會得吟詩作畫。那姑蘇城中士夫,聞得他有這些妙處,都羡慕他。也有來請教詩畫的,也有來請教琴棋的,也有那請教簫曲的。不上半年,就把這韓玉忍氣吞聲扛到三十三天。所以說做妓女的,那八個字生成了,再抬舉不起。士夫中有個肯用兩分的,見他生得雅致,又有那一身的美技,思量做百把銀子不著,討了他回去。怎知這韓玉姝快活慣了,那裡思想改邪歸正,有福做個夫人奶奶?士夫們見他不肯應承,曉得他是個甘為下賤的女子,便把那條肚腸撇了。都不作興他。

  說話的,你又說左了,你要說的是小官,怎麼講這半日,句句都說著個土妓.人卻不曉得,這個小官原要在這土妓上講來的.那韓玉妹見沒人作興了,地方上又有那些做白日鬼的,見他當初往來的,都是有錢有勢大老官,那個敢去把他呵一口氣?見他如今這個光景,都來吵吵鬧鬧,韓玉姝安身不牢,遂與兄弟商量,要離了姑蘇,另尋個所在住去.你道他兄弟叫甚麼名字?就叫做韓玉仙,年紀只得十七歲,數得起的一個小官.生得又比姐姐標致幾分,只沒有姐姐那身技藝.胡亂也會幾著圍棋,倒曉得一肚子的好清曲.他見姐姐說要移個所在,便不快活起來,道: 『姐姐說那裡話!當初姑蘇城裡的大老官,那個不作興你?都是你自家太做作了,打斷了生意,以致今日安身不牢.你便要搬了去,終不然救我兄弟也把幾個舊相處撇下隨你搬去不成?』韓玉姝聽兄弟說了這幾句,一個不喜歡,就走起身.韓玉仙見姐姐不瞅不睬,心下想了一想,恐怕傷了兄妹之情,連忙一把扯住問道: 『姐姐,你的意思可要搬到那裡去?』玉妹回瞋作喜,道: 『兄弟,我適纔與你商量,不過為個久長之計.怎知你倒把那許多話來搶白我.只怕我姐姐的還是久長生業,你的是有限光景哩.』玉仙大笑一聲道: 『姐姐,你講了半日,總不如這句話講得我肺腑洞然.如今月要尋個南北兩路都行得通的所在,兄弟就同搬去.』玉姝道: 『那裡地方好,那裡地方不好?你們小官家日常間,豈不聽見人說在耳朵裡,難道倒是我們女人家曉得』 玉仙道:『有個所在,我一向聞得人說,杭州人是南北兼通的,我們就搬到抗州去. 『玉姝道:』這裡到杭州有多少路? 『玉仙道:『不多,只有兩三日路程.』玉姝道:『既然如此,兄弟,我和你不可遲滯,設處些盤纏,明日就動身罷.』兩個計較停當,次日就同到杭州,賃了一間房子住下.

  那些抗州大老,聽說姑蘇新到了一個妓女,一個小官,個個都要去看看.見了他兩個,果然生的標致,都把十舌頭伸將出來.兩三日裡,稱揚開去,一人傳百,百人傳千,好似蒼蠅見血一般,都來攢住了.竟把福清巷沙皮巷兩處的妓女,只做幾日裡生意都清淡了許多.那些趁水錢吃閑飯的主顧,見是韓玉姝絕了妓家道路,一齊走將出來,吵鬧了一場.立時把他兄妹兩個攆到那松毛場去.倒是不搬去也罷了,這一去,倒比前番來往的人又多了.你道為何倒多了人?這是叫做一個鋪子做了兩樣生意.有那好女色的,便看上了韓玉姝:有那好小官的,便看上了韓玉仙.

  這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他兄妹兩個到晚來,見月亮當空,甚是可愛,掩了大門,坐在堂前.一十吹蕭,一個唱曲.將近要到二更,恰好打動了門外一個過路的主兒.這個人姓沈名葵,原是府廳裡的一個外郎,平日也會唱幾個曲兒的.他正打從門首經過,只聽得裡面咿唔唱響,就站住了聽了一會,暗自道: 『我日前聞得人說,姑蘇新到一個妓女,人物生褥文雅,又曉得吹彈歌舞,在城中住了一向,新近又搬到這裡,莫非是他?待我叫開了門,進去看看.』正要扣門,又住了手道: 『我倒差了,這妓者人家,那一晚沒有孤老往為?倘是有人在裡面,倒是我不著趣了.且回去明日來罷.』思想定了,轉身就走.

  次日果然老早的來.剛剛兩扇大門是開著的.你道這沈葵來便來得早了,心下又有些懊悔,只恐有嫖客在內,還不曾起身.走到堂前輕輕咳嗽一聲,原來韓玉姝連日正為身子不爽利,懶得接客,也纔爬得起床,恰好在房裡吃些早湯.猛可的聽了一聲咳嗽,忙不及的走到堂前.見了沈葵,一個臉紅.沈葵見了他,也把個臉紅將起來.你道兩家緣何一見,都把個臉來紅了?有一說,一個適纔在房中聽得嗽聲,只道是熟朋友來望他,所以慌慌張張走將出來.劈面見了這個陌生主顧,免不得有了這段嬌羞.一個是久聞了韓玉姝名頭,不知怎麼樣的標致資容,巴不能夠一見,見他走將出來,倒沒有布擺,也免不得有這些初見面的模樣.沈葵就站住了,把他仔細一看,只見:

  綠鬢蓬鬆,玉釵顛倒.芳脣猶帶殘脂,媚臉尚凝宿粉.一眶秋水已教下蔡迷魂,滿面春風堪令高唐賦夢.

  玉姝勉強迎笑道: 『請坐,敢問官人上姓?』沈葵坐下道: 『姓沈,動問姐姐,莫非就是韓玉姝麼?』玉姝道: 『正是,官人為何曉得小字?』沈葵笑道: 『前日在城裡就聞得姐姐大名,巴不得欲求一見,不期昨晚在門前經過,忽聞妙音,因此今日特來相訪.』玉姝道: 『這樣說,官人是位知音的了.』沈葵道: 『姐姐還善於品簫,善於唱曲?』玉姝道: 『蕭兒還略曉得一兩調,曲子不甚精通.』沈葵道: 『這樣講,昨晚品蕭的是姐姐了,那唱曲的還是什麼人?』玉姝笑一聲,道: 『那個唱曲的就是我的兄弟,叫做韓玉仙.』沈葵道: 『如今在那裡,何不請出來相見一見?』玉姝道: 『他昨晚睡得夜深了,這時想是還未起來.官人請少坐,待我進去喚他出來.』原來這玉姝平日間不曾梳洗,再陪人坐不長久的,那兩句卻是他要進去梳妝,脫身的說話.沈葵原是個聰明的主兒,也想他為了這件,只得憑他進去.會了好一會,裡面方纔走出一個小官來.你道生得如何?

  目秀眉清,脣紅齒皜.麗色可餐,不減潘安再世;芳姿堪啖,分明仙子臨凡.敷步出堂前,一陣幽香誰不愛?趨迎來座右,千般雅態我難言.

  沈葵恰纔見了玉姝,已是醉了大半.這番又見了個玉仙,連個魂靈都掉下了.深深唱了們肥喏.玉仙就把笑堆到嘴邊問道: 『官人可是姓沈麼、』沈葵笑道: 『你怎麼就曉得我的姓」』玉仙道: 『適纔家姐進來,講是外面有個沈官人特來望你,所以曉得貴姓.』沈葵道: 『那位敢是嫡親令姐」』玉仙道:『正是家姐.』沈葵道: 『妙得緊,足下乃少年魁首,令姐又是女子班頭,實是難得.』玉仙道: 『沈官人這是當前取笑了.』說不了,那玉姝梳妝完備,走將出來,道: 『沈官人,請進房裡去坐了.』沈葵就走起身,隨他兩個同走進去,來到一間小小雪洞裡,甚是收拾得雅致.這邊壁上掛著一張琴,那邊壁上掛著兩枝紫竹蕭兒,中間貼著一幅單條,上面寫的雖是個舊調兒,倒是趙子昂嫡筆.

  沈葵看了,口口聲聲稱贊不已.正坐倒吃得一杯茶,又聽得外面有人叫道: 『韓玉仙可在麼?』玉仙聽見有人喚他名字,忙不及的把個茶鍾放了,走將出來.原來沈葵是個專一在小官上用工夫的,雖然坐在玉姝房中,那個熱急急的心腸,倒牽素在玉仙身上.坐了半日,看看日色過午,那裡見個玉仙走來?沈葵問道: 『令弟那裡去了」』玉姝道: 『他昨日原有個朋友相約,今日陪到城中去望客,敢是喚他同去了.』沈葵道: 『什麼時候纔得回來?』玉姝道: 『他山門有什麼定准,常是一去兩三日纔回的.』沈葵便不則聲.又坐了一會,思量得起,向袖中摸出個銀包,打將開來,零零碎碎約莫有二三十兩,只都是些講公事來銀子,原呈色不道十分好看.揀了半日,纔揀得一塊上路八呈煎餅,約有五六錢重,遞與玉姝去安排午飯.你看那玉姝見了大包銀子,那裡曉得呈色好歹,只說身邊有鈔的就是撒漫主顧,霎時間臉色又喜歡了許多,便接住銀子,賣個嘴道: 『今日官人初來,該我打點款待纔是,怎麽倒又要破鈔呢?』沈葵道: 『說那裡話,只要早著人去打點些就見盛情.』玉姝應了一聲,遂走出房門,著人徑去買辦.

  不多一會兒,齊齊整整,安排停當,就向房中擺下.兩個閂了房門,倒吃得個好耍子.原來這沈葵是個水陸兩樣都來得的,飲酒中間,見韓玉姝說了幾句打動他的話兒,就把個欲火惹起了,一時高興起來,便有些熬不住.這玉姝也動了興,兩隻眼睛一張臉皮都火紅了,假意撇呆靠在桌上.沈葵回轉頭來,看見房門是閂住的,便起身把玉姝一把抱住.玉姝道: 『官人,你又來不斯文了,如今你還要什麼?』沈葵堆著笑道: 『隨你怎麼樣打發罷.』說不了,就把一隻手摸到他腰邊去,把個裈兒扯將下來,一隻手就掀倒他在凳上.這玉姝已先熬不過了,便仰天睏著,憑那沈葵布擺.沈葵先把兩個指頭,到陰口摸了一摸,只見那兩片東西,就如水浸的一般,吸吸的動個不住.玉姝合著眼,憑那沈葵把這麈柄放將進去,左抽右送.足有個把時辰,玉姝快活得緊,把個舌尖兒吐在沈葵口裡,又將兩隻小小腳兒,挽在他背脊上.這一場狠戰非尋常,兩個從午後弄起,直弄到將近天晚.

  這正叫做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不想他兄弟玉仙正走回來,那裡曉得沈葵還在裡面,只道姐姐一個睡了,把房門輕輕扣了兩下.玉妹見有人扣門,心下也料得是兄弟回來了,沒奈何爬起身,係上裈兒,走來開門.玉仙闖將進來,正笑吟吟的,不知要和姐姐說些什麼.看見沈葵,一個臉紅,只得又閃了出去.沈葵連忙叫住,玉仙勉強回身進來.三人坐下暢飲了一會,都有些兒酒興.玉姝道: 『官人今晚進城不及了,只好在這裡睡罷.』沈葵笑道:『難得二位高情,莫說在城裡住,就在間壁住也不思量回去了.』玉仙道:『既然如此,這樣良夜,月白風清,不可虛度了.蛆姐何不去取出紫蕭來,待沈官人唱一曲兒耍子.』玉妹道: 『說得有理.』說到房中取了一枝蕭兒,咿咿唔唔,調了一會,道: 『官人請教一個.』沈葵倒也脫灑,竟沒一些俗氣,便不推託,賣著喉嚨,就把時曲裡的隔牆新月上梅花唱起.你看這玉姝,果然品得好簫,沒有一個腔兒,一個字眼,不緊緊合著.那玉仙向袖裡摸出一塊紙兒,也依了他兩個的蕭兒曲子合將起來.這套曲子約莫唱了半個時辰,工夫雖然有些,只是腔板裡還有些不甚到家.玉仙雖是會唱,難道好說他唱得不是的所在,口口聲聲叫好不絕.沈葵道: 「如今玉仙請唱一個.』玉仙道: 『唱來要污耳的.』沈葵道: 『好說,好說.』玉仙就把《西廂記)裡的《草橋驚夢》唱了一套.沈葵拍手道: 『妙得極,妙得極.就是杭州城裡專一會唱清曲的那些老白相,也唱不出這樣一套曲子.可見畢竟吳下朋友在行的多了.有心是這樣,玉姝也請教一曲何如?』玉妹道: 『不要唱了,待我吹一個兒罷.』沈葵道: 『這個一發妙了.』玉妹便把那變庵咒兒,從頭至後,翻來翻去吹了十多遍.沈葵道: 『吹得有趣,可惜二位這樣妙音,沒要緊都向我這不在行的面前賣弄掉了.』玉姝玉仙齊道: 『沈官人太言重了.』三人便把茶來吃了一杯.看看三更光景,玉姝道: 『沈官人,請去睡罷.』沈葵道: 『玉仙在那裡做房」』玉姝便不回答.玉仙道: 『就在軟門後廂房裡.』沈葵道: 『進去看看.』一把扯了玉仙就走.玉姝見他兩個進去,覺得有些不快活,遂點燈進房,先去睡了.詩曰:

  攜燈悄步獨歸房,此際幽情誰與商;那處歡娛嫌夜短,這廂寂寞恨更長。

  說這沈葵原是有心在玉仙身上的,到了房裡,就把玉仙一把摟住.玉仙假意左掙右掙.沈葵道: 『我的心肝,我為你今朝把正經工夫都撇下了,整整等這一日,難道肯幹休了?』玉仙道: 』姐姐在那裡等你哩.』沈葵道: 』我要在你這裡睡了.』玉仙道: 『要睡就在這裡睡了,只不要說那些肉麻的話,倘或有人聽見,只道你是學拐小官的.』沈葵便不做聲,玉仙就關上門,把燈滅了,兩個睡做一頭.玉仙先把手去探個馬看,平空叫起來道: 『官人好大本錢,這個小小屁眼裡,如何放得進去」』沈葵道: 『不要慌,多做些饞唾不著,自然一溜就進去了.』玉仙把千屁股突將起來,沈葵用個上馬勢跨將上去,麈柄上著實放了些作料,輕輕弄進去寸許.玉仙作難道: 『官人不要放進去輕,險些兒弄開了屁眼哩.』沈葵那裡管他承受得起承受不起,抱住了他的身子,嘖的一聲,都進去了.玉仙禁受不得,咬住牙根,把個身子扭將轉來,道: 「官人做個好事,拿了出來,再停一會兒放進去罷.』沈葵道: 『你卻來哄我,拿了出來,你還肯把我又放進去?』說不了,盡力送上幾送.玉仙索性煞了個疼,把被角緊緊咬住,憑他抽了七八十回,竟把那件東西弄做個開的荷包口樣.玉仙這回倒也不覺得疼痛,抽抽送送又是四五十回.沈葵纔有些力倦,糴了些白溜溜的物事出來.隨即拭乾淨了,兩個又緊摟著呼呼的直睡到天明.

  正起來開門,恰好玉妹已站在房門首.沈葵見了,有些赧顏道: 『姐姐怎麼這樣起得早呢.』玉姝笑道: 『特地起來打點早湯與你們吃.』玉仙道:『姐姐,就安排些早飯來罷.』玉姝應了,依舊走了去.沈葵先梳洗了,思量要送他兩個些銀子.又見他兩個都是些大體面,不好輕褻,便住了手.等早飯吃了,徑自起身.就是他兩個見沈葵是個趣人,那裡說得那句沒體面話,遂送出門.玉仙低低問道: 『沈官人,幾時再來,我好在這裡等候.』沈葵道:『過了明日,後日又出來了.』兩家拱手而別.

  過了兩日,果然沈葵又來,跨進門,便走到玉仙房裡.玉姝一個大不快活,心下暗道: 『這樣一個沒情的人,走將進來,難道見不得我一見?』隨身跟到玉仙房裡去,只見他兩個對面坐著,正在那裡說幾句心苗的話.仔細一看,桌上一隻火焰焰赤金挖耳,一隻碧玉簪子,又是兩個錠兒,約有十多兩重.玉姝曉得是沈葵送的,越添了些不快活,竟不出一句說話,冷笑一聲,就走了出來.玉仙見姐姐來看見了去,不管個嫡親姊妹,就覺多得他,連忙起身把門掩上.正打點些酒兒,兩個吃得有興,偏生這玉姝又推門進來.這不是玉姝真個癡呆,他是有心來渾帳的.沈葵難道推得他去,只得留住又吃了半日.這玉姝雖是撞將進來,他兩個的高興,端只在的.玉姝故意道: 『難道只吃悶酒,大家發揮一個意思也好.』玉仙道: 『拿骰子來擲牌罷.』沈葵搖手道:『不好,近日來吃酒的好歹是擲骰子,一發沒些意況.我們如今到廳上去,拿汗一來把一個紮了眼睛,摸著那個,吃三大杯罷.』玉姝玉仙齊道: 『這個有趣.』原來這個意思,恰是沈葵賺不得玉姝起身,分明捉弄他的計策.玉妹不解意,道: 『還是那個摸起」』沈葵道: 『大家伸出指頭,數著那個便是他先摸.』玉姝道: 『講得有理.』三人一齊伸出指頭,恰好數著玉姝.玉姝沒得說,便拿汗巾來把眼睛紮了,扶牆摸壁,走過東,走過西,摸十不了.

  這沈葵假地哈哈好笑,且把玉仙摟在廳角落頭,弄個好耍子.兩個雖是在那裡動手,心下都有些慌慌張張,恐怕玉姝看見什麽模樣.不上抽得二十多抽,就完帳了.這玉姝心裡還想著捉得一個,好罰他吃三杯,摸了半日,那裡有得把他摸著.氣悶起來,把汗巾解了道: 『好悶氣,倒不如去擲牌,也還有些酒吃.』這兩個是到手的,就是沒酒吃,也罷得了,只是不好拂得玉姝的興致,依舊同到房裡,著實痛飲了一回.

  天色又將晚來,沈葵便要起身.玉仙道: 『官人,我們姐姐從來欽酒,不曾有今日高興,有心盡醉了,明日進去罷.』沈葵立意要去,兩個只得送他起身.後來沈葵與韓玉仙走動有兩個年頭,為他身上,傢俬也消費了一半.那玉姝見自己沒了生意,端然要回到姑蘇.這也不要怪他,近日來,杭州大老都是好小官的,十個裡或者有一兩個肯走水路,卻又是城裡那些婆娘都纏住了,那裡能夠輪得著他?倒是回去的是個好見識.玉仙沒奈何也同了回去,不上去得兩三個月,這沈葵那裡割捨得下,把自家前程,尋個頂首,賣了一塊銀子,帶了家小也搬到姑蘇.就把玉姝娶在身邊,做了個偏房,和玉仙弄了個老大綢緞鋪子,一家過活.兩個整整又相處了十多年,方纔丟手.詩曰:

  攜家驀地到姑蘇,為念當年情愛多;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第十二回 玉林園癡兒耽寡醋  凝芳院浪子斗雙雞

  錦鷓鴣:

  夢斷羅浮綽約口,玉龍鱗甲寄簾櫳.白辜花底三更月,卻怨樓頭一口風.

  寒料峭,曉蔥蘢,勸君莫放酒杯空.梅花落去桃花發,也自春風也自紅.

  這一回,單說近來出等小官,好歹便要吃醋.看將起來,小官吃醋也是常事,說他怎的?人卻不知道這一番議論,專講著那好吃寡醋的.你道吃醋便是吃醋,怎麼叫做吃寡醋?比像如今有個大老官,常肯在小官身上撒漫些兒,那小官見了,只道是怎的一個大捨手,兀自拿班做勢.那做大老官的,叫做東邊也是佛,西邊也是佛,有了錢鈔,那裡沒個小官相處.尋便另尋了一個,只是在前那個如何怯氣得過,是這個不怯氣,這遭免不得把個寡醋罐兒傾翻了.這不是沒巴臂的說話,眼見得有個樣子在這裡.

  聽說錦江城中新橋街上出兩個小官,從來不識姓名,卻是各人有個綽號.一個叫做滿身騷,一個叫做滿身躁.那滿身騷生褥妖嬈體態,走到人前,一味溫柔靦腆,眼睛鼻孔都是勾引得人動情的.那個滿身臊,生得粗頭俗腦,走向人前,一陣腥臊惡氣,越要做出裊娜派頭.卻一件,小官雖是不堪,倒是個道地貨,頗頗價錢又合得來,一個東道也肯作成,些須餞鈔也肯作成.那滿身騷如何便肯將就開口,動不動就要起發一塊.常有那些好此道,又不肯用兩分,初出茅廬的大老官,聽人說,只好咽口唾,見了面只好下個蠱.所以說近來的人,單單生得兩隻耳朵,況又貪了便宜,不論真假,個個都把滿身臊來說做了滿身騷,把個像蛤布袋多得口氣的小官,抬到三十三天,說得竟有萬千妙處.你道姓甚名誰?姓高名綽,傢俬巨萬,多虧父祖的根基,平日間大嫖大賭,揮金如撒土一般,錦江城中人都叫他做浪子.那地方上有兩個相識光棍,一個叫做假斯文,一個叫做真搗鬼,都原是做過大老官的,後來也為這呼廬裡破了傢俬.做不得別樣生意,只好在這賭場裡打溷,做個相識,將就賺些閑錢.他兩個一向聞說高綽是個大把賭輸贏的,況且又是個酒頭,巴不得看相他一道,月是沒個門路可入這個身子.

  這日正到街上走走,猛可的後面有個人叫道: 『真假二兄那裡去?』兩個回頭看時,你道是誰?卻是做白日鬼的老蔣.便站住了道: 『蔣大哥,許久不見,可在那裡?』老蔣道: 『小弟近日在高官人家裡管些閑事.』兩個道:『那個高官人?』老蔣道: 『就是高綽.』兩個快活道: 『妙得緊,妙得緊.我們好裡曉得你一向在他家裡,卻錯過了許多好機會.如今往那裡去?』老蔣道: 『不瞞二兄說,我那高官人日來著實好男風,聞得新橋街上有個小官叫做滿身臊,人上大作興他,因此央我去尋來耍一耍.』假斯文道: 『那滿身臊每日清晨就出門了,此時去緣何尋得他著?』老蔣道: 『這等不能夠見他了.』真搗鬼道: 『你要尋他,甚是不難,明早徑到新橋口下章小坡賭房裡來,包你就見.』老蔣道: 『這樣說,莫非他也好那把刀兒?』兩個齊說道: 『這是他的專行.』老蔣道: 『正做得來,我那高官人也是個好賭的,待我去對他說這個就裡,明日教他帶兩個銀子,同到章小坡家賣開籌馬擲他一通,好歹便見光景了.』假斯文道: 『只是一句話,那滿身臊是個初出來學賭的小官,出的籌馬多則一錢,少則三五分,那裡曾見那些大把賭輸贏的?若要和他見注,那一道決乎再講不入了.』老蔣道: 『終不然做個看賭的名頭來不成?』假斯文道: 『不是這樣說.教他把銀子多帶些來,待我這裡也暗拴了幾個朋友,打點三五十兩,只揀個是他的對手和他硬斫一番.你說那做小官的,見這樣好賭的主兒,難道不喜歡?然後慢慢勾引他,不怕不到手.』老蔣大笑道: 『講得有理,講得有理.』真搗鬼道: 『總是這兩句說話,不必再絮煩了.趁早回去,大家都好打點明早事情.』老蔣道: 『別樣不打緊,滿身臊決要在二兄身上.』兩個道: 『自然,自然,只要明日早些到那裡相會.』老蔣把頭點了一點,轉身徑走.

  不說老蔣去回覆高綽的說話,且說假斯文真搗鬼兩個到家,滿望要弄高官人一大塊.你道這兩個做相識的精光棍,可是拿得出三五十兩銀子來的?連夜去做了三四十兩假銀子,約莫有二十多錠,次早又去借了兩件時樣衣服,著一個小的拿了拜匣,打了馬傘,兩個闊闊綽綽,擺擺搖搖,竟不是日常間的真假二兄模樣.隨路去邀了滿身臊先來到章小坡家裡.章小坡一見,連他也不知他兩個怎麼發跡得這樣快.假斯文只得把那話對他說了,大家方纔打做一路.不多時,那老蔣同了高綽也就走到.章小坡見這個大賭客來,好不奉承,吃了茶,把閑話說了幾句,就邀到裡面一間小小書房裡去.高綽問道: 『適纔那位未冠,是那一家的?』章小坡笑道: 『這是新橋街上住的滿身臊.官人不認得他麼?』高綽道: 『原來他就叫做滿身臊,何不尋進來坐坐?』章小坡滿口應承道: 『使得,使得.』說話之間,就著人出去尋他進來.

  這個叫做情人眼底出西施,不知高綽怎麼一個看法,一看就中了意.老蔣對章小坡道: 『高官人此來不過是耍耍子,俗語說得好,既在雕欄下,都是賞花人.何不就與這位兄擲一通何如」』章小坡道: 『高官人是大把賭輸贏的,如何和他見得注?況且他小官家也沒這個膽量,有心到這裡,難道不耍子個痛快去?待我邀了適纔那二位進來,三家好賭一場,恰不是好?』老蔣幫襯道: 『說得有理.只是高官人盆口不甚精熱,好歹煩這位兄坐在身邊,相幫看一看.』章小坡道: 『這個極使得的,若是高官人贏了起身,包得在我身上,尋個意思送你買果子吃.』老蔣道: 『大家幫襯一幫襯.』章小坡道: 『官人還是放六擲,還是賭五子」』高綽道: 『倒是六擲爽利些.』章小坡道: 『曉得,待我去邀他二位進來.』

  不多時,同了假斯文真搗鬼兩個走到書房裡.假斯文假意謙遜道: 『小弟們只怕與足下對不得手.』章小坡道: 『且少買幾兩,沖一陣麽.』假斯文便不則聲道,叫小廝拿拜匣過來開了.老蔣拿出一封銀子,也買十兩籌馬.兩家正要出注,真搗鬼道: 『且住,等我也買幾兩,好搭搭盆.』說不了,袖裡摸出一錠,約莫有三兩多重,遞與章小坡.章小坡數了三兩籌與他.三家都買停當,假斯文先把籌老大出上一把,有五六兩光景.高綽原是十酒頭,便不辭注,拿起骰子一個穿花撒的一聲,把他面前籌擄了過來.你道落馬就贏了這許多,難道不歡喜的?卻不知這是做相識的派頭,下馬決要把你得個彩頭.原來高綽的來意,只為著滿身臊,端的不為著要贏一塊回去.這假斯文與真搗鬼原是借滿身臊的名色,實實落落指望掘一窖的.高綽譬如不贏了方纔那注,把面前十多兩籌都推將出去,被假斯文一擲,就擄了去.高綽看看面前打點沒貨,又叫老蔣拿出一封銀子,又買十兩.兩家你放把我,我放把你,那裡輪得到真搗鬼.真搗鬼想一想看,料得他贏了,少不得有得八刀的,便把那三兩籌還了章小坡,立起身,光碌碌兩隻眼睛,一眼釘在盆裡,巴不得一擲都贏了他的過來.你說一個是老相識,一個是濫酒頭,如何並得過?不多一會兒,高綽輸下六十兩.老蔣見光景不妙,就止住了.章小坡替他捨了鈔,打發他兩個先出去.大家八刀起來,你一股我一股,都分停當.章小坡齊齊整整,安排酒餚到書房裡.

  你看這高綽輸了老大一塊,全然不在心,一心中意了滿身臊.兩個說得好不投機,就是滿身臊見他這個局面,著實倒也有他的心.大家猜三喝五,把酒亂吃了一會.將近更把天氣,一齊作別出門.高綽便叫小廝把火把先拿上前,老蔣是個做密騙的,點頭知尾,聽了這一句,也先上前走了.高綽攜了滿身臊的手,兩個黑地墨天,未免不說幾句鬼話.口口聲聲,約他明日到花園裡來耍子.說話之間,過了新橋,已到滿身臊門首.高綽就叫住前面掌火的小廝,直看他進了門,方纔同老蔣回去.

  說這滿身臊第二日清晨,梳洗齊整,穿長街,過短巷,逕來到高家花園門首.仔細一看,只見上面有十小小匾額,寫著三個字道: 『玉林園』.兩扇園門半開半掩,滿身臊站了一會,只指望等個人出來問一聲,好走進去.怎知等了半日,人影也不見一個,悄悄把門推開,踱將進去.四下看時,果然是好景致.只見那:

  花屏曲折,秀石嵯峨.十二欄杆,扇扇金描彩畫.兒重樓閣,層層畫棟雕梁.石橋通曲徑,兩雙雙白鶴行來.深樹鎖幽軒,一對對錦雞飛去.正是一點紅塵飛不到,分明人世小蓬萊.

  正看個不了,只見那花屏風裡,走出一個管園的老子來問道: 『小官敢是滿身臊麼」』滿身臊吃個驚道: 『你緣何曉得我?』老子笑道: 『這是早晨我家官人吩咐說,少刻有個小官到花園裡來,問是滿身臊,便要通報.曰此問一問看.』滿身臊道: 『既是你家官人有這句話,就煩你進去說一聲,有個滿身臊特來相訪.』老子道: 『你可隨我到那亭子上去略坐一坐.』瞞身臊隨他走進亭子.那老子向後面一溜,便不見了.不多時,高綽走將出來,見了滿身臊,老大歡喜,連忙吩咐打點午飯,就叫管園的開了凝芳軒,滿身臊隨了高綽來到軒裡.管園的把四下窗櫺都開了.高綽搬出許多好玩器來與他看.滿身臊喝采不已,纔坐得一會,恰好午飯又打點來了.兩個吃得完,滿身臊就把句話兒打動他.高綽見他有了口風,也把句話兒答將過去.只是這滿身臊是個見兔放鷹的小官,偏又著了高綽這見兔放鷹的大老,兩個都提擱了工夫.滿身臊穩穩拿定主意,隨他靦腆溫柔,畢竟不肯委曲用情.高綽有些不快活,正踱出軒子,恰好老蔣飛一般的跑來說道: 『高官人,好奇怪,就是昨日賣籌的章小坡,領了個小官,也叫做滿身騷,站在花園門首,要見你哩.』高綽聽說又有個小官來,把適纔的不快活就撇下了,笑道: 『終不然小官也有冒名的,去邀進來看看.』老蔣連忙出去,指引兩個來到亭子上.

  高綽劈面一見,把個舌頭伸出了二三寸,遂扯章小坡出去問道: 『這個小官好得緊,要些什麼螨身臊、』章小坡笑道: 『好教你得知這個是真正的滿身臊,昨日見的那個是假鈔,叫做滿身臊.』高綽還不解意,道: 『如何都是一樣名字、』章小坡搖頭道: 『差得多哩.他是風騷之騷,那個是腥臊之臊,怎麼將天來比地?』高綽道: 『不要說了,那滿身臊今日特來望我,在軒子裡坐著,倘是聽得些說話,只道是我們背後評品他.』章小坡道: 『既在這裡,何不也邀他到亭子上來坐坐.』滿身臊在亭子後走過來道: 『我在這裡多時。』

  原來起初那些話,句句都被他聽得,正住得口,猛可的看見了滿身騷,一個臉紅,倒不好退了去,只得勉強坐下.高綽就叫裡面擺酒出來,五個人坐了一張八仙桌,擺下十多樣嘎飯.飲酒中間,高綽不住睛把滿身騷看個不了,越看越有豐味,果然是若將兩物比,必有一物強.一個是百煉的精金,一個是初出土的頑鐵.你還說是那一件看得入眼?看看吃到傍晚,眾人都就起身.章小坡不然也就跟著滿身騷在這裡歇了,見這個滿身臊在面前,未免沒些乾礙,只得同他告辭起身.正要出門,高綽又扯了滿身臊說了幾句.原來是約他明日再來的話.滿身臊也慮得到是這一句,一個不歡喜同散去了.

  次日起出個老大的早,著飽了肚子,先來躲在花園裡,月要等滿身騷來,看他和高綽做些什麼事情,便好拿著住把柄.進門得一霎,那滿身騷也就來了.管園的連忙進去通報.高綽歡天喜地地出來迎進,徑加到凝芳軒裡.不上說得幾句,兩個就高興.高綽分付管園的把園門上了閂,不許放一個人進來.隨即推上了軒子門.兩千正弄得爽快,那滿身臊向窗縫裡看得動火,呀的把門推開.兩個吃上一驚,那裡丟手得及.滿身臊道: 『人人都說你做小官有崖岸,看將起來,一發比我不值錢得多哩.』滿身騷沒什麼回答,高綽道:」你昨日哄得我活不活,死不死,正氣你不過,來得恰好.今番怕你走到那裡去?』一隻手把他衣服緊緊扯住.滿身躁設法不脫,只得做個風臉兒不著,也把褲子脫將下來.高綽趁著屌頭上還有些滑溜溜的東西,唧的弄將進去.怎知這一回,倒比先前愈加有工夫.約莫著抽了三千抽,還不得了帳.滿身騷在前面看得熬不過了,咬住牙根,纔把個騷態做作出來.這高綽屌便放在這個屁眼裡,眼睛又看了那個的做作,越發不得興闌.滿身臊弄得快活過火,正要賣個手段,不料高綽早又泄了.停了一會,那張屌又發作起來,高綽拼得個快活死了,也做個風流鬼,一把又將滿身騷抱住,故將進去.纔抽得十來抽,只聽得園門亂敲,卻是章小坡來了.連忙丟開手,出來相見.

  章小坡笑道: 『三位今日好喜色哩.』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紅了臉.高綽道: 『坐一坐去.』章小坡取笑道: 『坐坐不打緊,又要打點喜酒出來.』高綽道: 『這是現成的.』章小坡道: 『若果是酒便好,經不得討酒,倒甩出醋來.』高綽這日又打點了一桌請了章小坡.章小坡遂在滿身騷面前,著實攛掇.過得幾日,滿身臊弄了高綽丟兒,就不來了,把這個主顧竟讓了滿身騷.就是高綽喜歡的,也不過是個滿身騷,巴不得把個滿身臊斷絕了.他兩個似漆如膠,共相處有八九個年頭.高綽險些兒把個傢俬都在滿身騷身上浪盡了.後來滿身騷為闖出一樁空頭禍,逃走到別處去,方纔歇帳.看將起來,總是他兩個相處緣分該滿,再也不須說得詳細。只是說與將來若輩,凡事百里,好好撮個俏兒,便是聰明老到.詩曰:

  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

第十三回  乖小廝脫身蹲黑地  老丫鬟受屈哭皇天

  生查子:

  錯矣君錯矣,此際如何處.一個錯中悲,一個錯中喜。  準備嬌模樣,禁受生滋味. 了卻雲雨歡,說破風流謎.

  這回書,說世間的事,件件都有個差錯.但是正經事務錯了,就難挽回.大凡沒要緊的事,錯了還不打緊,只恐一錯錯以了底,把小事來變成大事.這就是錯得不便宜了.如今眼前錯事的人盡有,錯做的事盡多,總是一個錯不得底.講說的,你先講得錯了,你原為小官出這番議論,為何小官倒不說起,把個錯來說了許多?人卻不曉得,這個小官要從錯裡生髮出來的.

  當初漢陽城中有個教書先生,姓鄭,叫做鄭百廿三官.原是江南一個老童生,因為考到四十多歲,不能夠進學,被親友們取笑.無奈何,拋妻撇子,來到漢陽處個鄉館.那漢陽人原是有耳朵沒眼睛的,聽說江南到個教書先生,想來不是廩生決是附學,一時間那裡知個細底,就向東門大街上,開起個館來.大大小小約莫宋了二十多學生.有一說,學生便擁上一館,卻是有名無實,通共一年來,連節筆包兒也不上收拾得五六兩銀子.一連教了三年,那裡曾有個什麼銀子寄回去.這鄭先生的妻子在家,只道丈夫在外這一向身邊著實趲得一塊,恐怕他沒要緊花費了,不時寫書來要他回家走走.難道這鄭先生空了雙手可回去得?

  一日,又接了封家書,看了嚎嚎大哭起來.那學生裡有幾個曉得事件的,只道先生家裡有什麼變故,連忙回去說知.不多時,各家東翁都來問候.鄭先生只得把書上事情一一告訴.眾東翁道: 『若是老師只要寄些銀子回去,我等各家情願把明年束修預先送了.若是老師自要回去,未必各東翁就肯應承.』鄭先生笑道: 『既是列位東翁有這個妙論,我學生決乎不去了.』眾東翁欣然告別,果然回去各家預送了一年束修.鄭先生歡喜得緊,遂寫起一封書來,要寄與妻子道:

  爾夫乃世上奇奇子也,值數奇不遇,暫居人後,故不得已在外三年.聊寄訓蒙度食,不過為避親友,又不過為捱時運.屢接來書,竟疑我為薄情夫婿,別有甚迷戀乎?皇天在上,鄭百廿三官若有此心,天厭之,天厭之!望我賢荊,切匆過疑至此,幸甚.寄來束修一兩,俱系塊塊松紋,幸乞簡收.可多買些使用,田中稻子,決匆可託人收割,兒女更須愛惜,火盜切記堤防,要緊要緊.時值金風將薦,貴體宜珍,料神女終有日會襄王也.請毋徒想陽臺,自增惆悵耳.萬言難盡,臨楮至囑. 拙夫鄭百廿三官頓首  大賢德三十六姐妝次

  把銀子並封在書內,就著來人隨即寄回家去.過得幾時,是八月十五日中秋佳節,鄭先生被東家接回賞月.席上有個酒客喚做劉少臺,此人略諳些文理,時常好謅幾句打油詩,凡遇著有文墨的,倒極肯虛心請教.他見鄭先生是江南朋友,只道怎麼樣通得的,便道: 『學生一向聞說貴處朋友多有意思,實無緣可會,今日得遇老師,喜出望外.值此良宵,月白風清,不可無詠,敢求老師見教一首.』鄭先生大叫道: 『使弗得,使弗得.我學生倒是八股頭的文字還可胡謅篇把,這吟詠行中一些弗通,不敢奉命.』眾人齊笑道: 『老師敢為不是知音不與談了.』鄭先生把頭亂搖道: 『不然,不然.』劉少臺道:『既不為此,決要求教一首.』鄭先生想一想看,做教書先生的,光靠著肚裡幾點墨水,十分說是來不得,可不被人不敬重了,只得應承道: 『畢竟要看相學生,學生也不敢十分推卻.只是亂話,獻笑不當.』眾人道: 『言重,言重.』鄭先生遂吟云:

  月到中秋分外明,姮娥此夜倍消魂.

  良宵美景毋虛度,屬客從教罄綠樽.

  眾人聽了,稱贊不已.劉少臺便走起身,坐到鄭先生身邊,道: 『不瞞老師說,學生平日專好做幾句正詩,做一首,若沒有十來日工夫,決然沒些詩氣.怎如老師出口成吟,宇法又精,韻家又當,非為江南獨步,誠天下捷纔也.學生若得老師開導幾時,也不枉做了一世的詩客.』眾人道: 『這有何難,把鄭老師接將回去,開導一年半載,這遭不怕不到李白杜甫的田地.』劉少臺道: 『講得有理,敢問老師明歲的館,可定下了麼?』鄭先生道:『也還未定,只是明歲的束修,前者先借下兩家的了.』劉少臺道: 『這是好處的,不瞞老師說,學生有個小兒做文字了,因為連年沒個好先生,荒廢了多時,老師若不棄嫌,粗茶淡飯,明歲就把館移到舍下去,一則使小兒得個好先生,二來使學生也得個好詩友,不知尊章可否?』鄭先生滿口應承.是夜,眾人直欽到三更方纔散去.

  真個是光陰撚指,轉眼之間,秋盡多殘,又早到了新正時候.劉少臺收拾了書房,揀了入學日子,接鄭先生進館.鄭先生頭一日先回各東家拜了一拜,次日附學的舊學生,欣然來了大半.劉少臺當下就著孩兒出來拜了先生,原來他的兒子叫做劉珠,年紀二十一歲,有妻小的.有一說,這劉珠有便有個妻子,平日倒好的是旱路,那水路一些也不在行,所以做親已有兩年,夫妻們算宋同床不上幾夜.劉珠見請了個先生到家,就向書房鋪起兩張床來,一張與先生,一張自己歇.就著個老丫頭在書房中早晚伏伺.那劉少臺也高興,日日待先生館課畢,便來商量做些詩賦.他歡喜得緊,向各親友人家竭力贊揚鄭先生教書妙處.漢陽城裡,那些沒兒子的人家,聞了鄭先生好名,巴不得養個出來,把火筒吹大了送到他門下,求教一求教.

  不多時,新來了個學生,喚做蘇惠郎,就是漢陽人氏,年紀可有十五六歲,生得異常標致.劉珠見他來附學,正中了機謀,不勝快樂.日則同食,夜則同衾.這蘇惠郎卻是肯做的,不消幾日,被劉珠一鉤子搭上了.你道只是朋友們到手也罷,連個先生都看相他,早晚眉來眼去,全沒些做故師長的體面.兩個倒也都有了意思,只是日間有眾學生礙眼,晚間又恐劉珠瞧破,耽閣了好幾時,決到不得手.

  這日也是天緣輻輳,學生該得作成先生,乘劉珠去赴席,鄭先生老早把眾學生放去,閉了書房,要與蘇惠郎高興起來.那蘇惠郎雖然一向有這個意思,但是先生啟齒,不好就肯,又不好不肯,開著口兩臉通紅,假意把些話兒支支吾吾.那鄭先生是長久動火的,巴不得一到手消繳了這宗帳.蘇惠郎見他那些熱急急的光景,故意要對付他,決不肯就把千褲子褪將下來.鄭先生熬不過了,一隻手按住了麈柄,咄的把兩隻腳跪將下去.蘇惠郎見先生下了這個大禮,沒奈何把褲子脫下,兩個就在床上發揮一道.鄭先生決不肯丟手,牢牢把麈柄放在裡面,緊緊摟著,打點正要復帳,猛可的房門外大呼小叫,恰好是劉珠吃醉了回來.鄭先生聽見,驚得癡呆呆,連忙扯出那張呆屌,輕輕開了窗子,一骨碌跳出天井去.蘇惠郎走不及,就倒身只做睡在床上.劉珠進房,把蘇惠郎叫了幾聲,不見答應,將燈向這邊床裡一照,凝著醉眼仔細看時,見是他睡在床上,笑嘻嘻的道: 『先生那裡去了?』蘇惠郎一時間回答不及,便道:『適纔有個東家來邀去吃酒,不曾回來.』鄭先生在天井裡聽了這句,倒不好就走進來,坐在街檐下等了好一會.只待劉珠睡了,便好進房.怎知他吃醉了,婆婆答答把個酒話說了又說,鄭先生等得不耐煩,竟向街沿石上呼呼睡熟了.

  這劉珠只道先生果然出去吃酒,高高興興摟了蘇惠郎,儇過臉兒,連做了幾個嘴.蘇惠郎猶恐先生站在天井裡聽得,不像模樣,只得騙他道: 『你先去睡,我吹滅了燈就來.』劉珠扶牆摸壁正走到自二床邊,被蘇惠郎都的一口把燈滅了.劉珠口裡把個蘇惠郎亂叫.蘇惠郎蹲在床背後低低答應.劉珠叫了一會,竟睡倒在床上,撲的翻個身,恰好裡床先睡了一個人.這個人又不是蘇惠郎,你道是誰?說將出來,真個把人的嘴都笑得歪的.原來是早晚在書房中伏侍的個個老丫鬟.這老丫鬟晚間因為等候劉珠,身子倦怠.原只要倒在床上打個瞌睡的,不想一睡就睡著了,連個劉珠回來半晌,睡在外床,都不得知.劉珠用手一摸,只道是蘇惠郎,帶著酒,一隻手扯落了老丫鬟褲子,一隻手把些津唾放在麈柄上,溜將進去.那老丫鬟驚醒了,猛可的屁眼裡一根鐵杵般的抽進抽出,正要叫喊起來,聽得是官人聲響,便閉了口,咬住牙關,沒奈何屈承受了那件東西.劉珠連抽了百十多回,老丫鬟抵當不起,把個屁股扭來扭去,好似烏龍擺尾一般.劉珠乘著酒興,那裡肯幹休,又送了幾送.老丫鬟生怕弄斷了個大腸,心驚膽顫,哽哽咽咽,哭得不了.這卻不要怪他,世間只有小官便宜這一道,那曾見婦人便宜這一道的?總是劉珠錯走了路頭,沒要緊叫這老丫頭受了許多屈苦.

  劉珠見他哽哽咽咽,還只道是蘇惠郎,又說了幾句靦腆醉話.那蘇惠郎在床後聽得,止不住哈哈大笑.劉珠又錯了,只道床後笑的是先生,一個沒意思,連忙抽了出來,開口便叫丫鬟點起燈來,與鄭相公好好安寢.老丫鬟曉得這番決要做出來的,便向床裡應了一聲.劉珠吃個大驚,把手從頭至尾上下細細一摸,原來是老丫鬟.恰便曉得適纔錯做了許多事情.這一氣,把個十分的醉就氣得青頭白臉.老丫鬟一骨碌爬起身,點著燈,看了官人的臉色,從新抖做一團.劉珠將燈向床後一照,只見那蘇惠郎還笑得不了帳哩.劉珠見不是先生,把性子略矬了些.老丫鬟沒個嘴臉,先到自家鋪裡放倒頭就睡.劉珠畢竟做蘇惠郎不過,也管不得先生撞到,一把抱住身子,掀在床上.蘇惠郎恰是明白先生在窗外的,那裡肯應承.被他硬做不過,只得跌倒了.劉珠正騰的跨身上去,打點動手,只聽得天井裡咳嗽聲響.蘇惠郎慌了,道: 『不好了,先生回來了.』劉珠聽見果然是先生嗽聲,一場掃興,跳起身,拿著燈開了書房門,踱到天井裡.

  原來適纔鄭先生那聲咳嗽,倒不是故意的.朦朧之間把個街檐石錯認是床,翻得一個身,又險些睡著了去.猛可的開一開眼,見一片燈影,便驚醒了睡魔.爬起來凝眸一看,恰好是劉珠.真個是泥人看土佛,兩個都呆住了.這個先生又不好問得學生,緣何自己拿燈出來?這個學生又不好問得先生,緣何吃酒回來倒睡著在街沿石上?各人肚裡懷著鬼胎,呆了一會.劉珠開口問道: 『先生敢是有些醉了?』鄭先生只恐問出別樣話,乘著他這句,便裝出醉意來,道: 『我醉褥緊,在這裡,快扶我到床上去睡罷.』劉珠只道先生是真醉,把蘇惠郎叫將出來,一個執著燈,一個挽定手,慢慢攙到書房裡.替他脫了衣服,扶上床來,把他安睡了.這一回,鄭先生與蘇惠郎都是心下明白的,千方百計把個笑來忍住,只要瞞得過劉珠.是夜耽耽擱擱,早又是三更將盡,師徒們見夜深了,各自上床,盡一覺好睡.詩曰:

  良宵一刻值千金,正待綢繆恨不成.

  生怪無情檐外口,兩番驚散美前程.

  鄭先生是這一夜掃了興,遂一日一日把個念頭冷落了.過得幾時,江南有書來說沒了個兒子,這遭免不得要回去走一代.隨即收拾行李,向各家東翁別了一別.劉少臺當下就整酒送行,又奉出兩封銀子.一封作盤纏,一封是束修.鄭先生遇了這樣好東人,又是這樣好學生,不忍輕別.鄭少臺也難分手.當是學做了一世的詩,這一日纔發泄出來,遂贈鄭先生一首云:

  江南此去路偏賒,迴首鄉關隔故家.

  唱徹驪歌情未拼,斷腸兩處盼天涯.

  鄭先生也回贈一首云:

  東君高誼久無窮,不道相違頃刻中.

  有日復來同聚首,莫教望斷滿帆風.

  兩家贈罷,鄭先生遂起身辭別.劉少臺帶了兒子,井眾學生,直送出東門,方纔轉來.從此劉珠就把蘇惠郎留在館中,日間做個朋友,晚來權當夫妻.相好了有年把光景,則指望鄭先生還有十再來日子,怎知他回家,夫妻們是長久枯渴的,著力弄多了幾次,不消兩個月,把個性命斷送了.劉少臺聞了這個信息,口口聲聲嘆息不了,就做了幾首挽詩,著劉珠親到江南祭奠一番,以盡賓主師生之禮.那蘇惠郎整整與劉珠同伴了一個年頭,兩個把那讀書念頭漸漸丟落水缸.有一說,這一個倚著家中有的是銀子,便歇了書,也儘快活過得一世.那一個倚著有了大老官,落得吃現成,用現成,陪伴他過了生世.說便是這樣說,只怕過生世是靠不得別人的.這句話果然不差,後來劉珠與蘇惠郎兩個,共來相往不上三年,一鬧就開交了.想將起來,總是世人兩句道得好:人情若比忉相識,終底終無怨恨心.誠哉是言也.詩曰:

  凰昔交情美,今朝拋撇難.

  兩家休說出,免惹外人傳.

  第十四回  白打白終須到手 光做光落得抽頭

  浣溪紗:

  四顧無人夜色幽,風流未講意先投.情癡猶自害嬌羞.覷彼無心圖苟合,笑他有意下魚鉤.總來世事豈人謀.

  這回書,不說別件,專道近來一等小官,自家門戶不曾脫得乾淨,又要思量到別人身上,見了個略小歲把年紀的,就要和他生做一場.沒奈何到了十分生做不來的曰地,就和他翻十餅兒.有那等初出來的小官,巴不得和班輩中多翻幾次,好做個熟罐子,常是把那積年的弄在先頭.及至把他弄完了,輪到弄著他的,就有許多費力.這些閑文不必說得詳細.

  如今且說到一個人身上去.這個人,你道姓甚名誰?原來姓卞號若源,住在襄城縣裡.家事極是富實,只是一件,做的生業不三百六十行經紀中算帳的.你道他做的是那一行?專一收了些各處小官,開了個發兌男貨的鋪子.好的歹的,共有三四十個,把來派了四個字號:

  天字上上號,地字上中號.

  人字中下號.和字下下號.

  這四個字號倒也派得有些意思.他把初蓄髮的派了天字,髮披肩的派了地字,初擄頭的派了人字,老扒頭派了和字.凡是要來下顧的,只須對號看貨.後來兩京十三省,那些各路販買人口的光棍,聞了這個名頭,常把那衰朽不堪叫做小官名色的,把幾件好衣服穿了,輯理得半村半俏走去,就是一把現銀子.這卞若源也只當行了這一步運,不上開得十年鋪子,倒賺了二三十萬.快活得緊,遂自迴心轉意,思量得銀子雖然賺了這許多,月是壞了陰騭,就把個鋪子收拾起了,還有幾個出脫不去的老小官,卻沒有取用.都教他帶了網子留在家中,做些細微道路.便是這幾個也感他的好處,時常去漫潤他.

  這老卞到了六十多歲,從不曾有個兒子.一日坐在那裡,想來自己桑榆日短,老天一個傢俬,又沒個孩兒承管,早晚倘有些風燭不定,如何是好?一回想,一回放聲大哭起來.那些家下的人見了,都不曉得是什麼原故.個個吃著大驚,連忙都來勸問.這卞老越哭不住.不多時,暈倒在地.那個魂靈正來到陰司五殿閻王殿前,只聽得後面有個人叫道: 『卞老官,快些走來.』老卞回頭看時,你道是誰、恰好是伏侍五殿閻羅天子的一個門子,叫做洪東.你道他怎麼與老卞相熟?在生時原是毗陵大族人家兒女,十六歲上被一個販子拐來賣在老卞家裡.老卞訪得他是好人家,不肯十分整藉他,把他派在天字上上號.後來是本處一個富翁見他有些豐致,用了百把銀子弄得回去.不上半個月日,內裡容他不得,這洪東硬了肚腸,尋了個自盡.閻王見他這段情由,卻也是個小官中有烈氣的小廝,就著他在身邊做個門子.

  老卞見是洪東,深深唱了個肥喏.洪東就將他一把扯了,到旁邊一間小小房裡問他道: 『卞老官,是甚麼人引你到這裡來的?』卞老道: 『適纔正在家中打瞌睡,見一個人手拿了一面牌,上寫著速拘襄轅卞若源五字,把我立刻帶到這裡.』洪東道: 『那個人那裡去了?』卞老道: 『他先進裡面去了,你怎麼求得我回去麼?』洪東道: 『你且坐在這裡,待我去去就來.』洪東起身就走.不多一會兒,來對他道:『卞老官,我救了你回去罷.』卞老喜歡道:『果然你救得我?』洪東道: 『我適纔進去查一查簿子,你還有六年陽壽未絕哩.』卞老道: 『難道是錯拿了我不成?』洪東笑一聲道: 『果然是錯了.你那襄城裡西橋邊家中賣豆腐的,也叫做卞若源,如今要拘的正是此人.』卞老放心道: 『著不撞著你,險些兒錯到底了.只是一說,適纔來的時節,懵懵懂懂,不知怎麼到了這裡,如今卻不認得柱那一路回去.』洪東道: 『我送你去.』兩上攙了手,轉身便走.

  卞老道: 『多承你把我救回陽世,這段深恩,把些什麼報你?』洪東道:『卞老官,你又來說笑話.你家有的是銀子,回去只揀高邊大錠寄一個六斤四兩與我夠了.』卞老道: 『你在幽冥世界要那銀子何用?』洪東道: 『說那裡來,近來我這幽冥世界和你陽世一般,個個都是財上緊的.』卞老呵呵大笑,兩個說話之間,早來到一個所在.卞老抬頭一看,見上面寫著三個大字『鬼門關』.卞老問道: 『這是那裡?』洪東道: 『這是鬼門關.凡是你陽間的人死了,不能會面的,到這裡就得相會.』卞老看了一會,只見來來往往都是些赤腳蓬頭,披枷帶鎖的,心中老大淒慘.又問道: 『這都是為甚麼罪的?』洪東取笑道: 『這些裡面,也有在陽間作牽頭的,也有在陽間拐小官的.』卞老道: 『這兩樣罪極小,怎麼受這樣的苦楚?』洪東道: 『你倒不要說這自在話.少不得你也有一日是這樣打扮哩.』卞老就慌了,道: 『你曉得我那鋪子一向不開了.倘是明日到這裡,也要受些苦楚,怎麼好」』洪東道: 『這有何難」你如今回到陽世三間去,多做幾個六斤四兩不著,寄來與我,先替你在這裡用個停當,包你來時一些苦也不吃.』卞老滿口應允道: 『這個容易,回去就打點來.』洪東再三囑付道: 『牢記,牢記.我也不敢遠送了.』卞老道:『這裡到家中還有多少路?』洪東把他著實一推道: 『前面就是.』卞老一身冷汗,方纔醒將轉來.

  那些家下人只道他死了,連忙扶到床上去.只是心頭還有微微溫氣,正要打點衣衾棺槨,哭個不了,怎苔這個老兒又不死了.你看這些親族中弟男子侄,有幾個日常間與這老兒說得來的,見依舊活了,老大歡喜.也有討薑湯的,也有叫滾水的.又有幾個手頭不濟事的,巴不得這老兒嗚呼了,大家拿些用用.見活將轉來,一個大不快活.這卞老把眼睛開了,四下一看,見這許多親族在面前,著實吃驚.眾人然後慢慢問了幾句,卞老就把到五殿遇洪東救出鬼門關的說話,細細講了一遍.眾人聽了一時失色,都說有這樣事,連忙著人到西橋打聽那個賣豆腐人家,果然死了一個,也叫做卞若源.眾人這遭方纔肯信。

  次日,卞老便請了八眾僧人,做了個道場,又燒了四個六斤四兩.不想這卞老原是個要餞不要命的主兒,他倚著做了四個六斤四,洪東替他先用透了,又想起向年的生意好賺錢,把個小官鋪子從新開起.看將起來,人的時運是強求不得的,這卞老則指望又開了,再做個偌大的傢俬,那裡曉得開得五個年頭,倒把本錢消乏了大半.時疫裡又死了一大半,這一死,看看輪到自家,再不能夠像前番又活轉來了.這回來到陰司,尋個洪東,那裡見個影子?看起來,不要說如今陽間的人會做馬扁,原來陰司地府中也有會馬扁的.

  那洪東自五年前得了卞老那四個六斤四兩,竟不替他分派,都入了自己私囊.曉得卞老這番來決要尋他,先躲過了.那鬼卒把卞老帶到五殿閻王案前.你道這閻王是誰?就是當年開封府,日判陽間夜判陰間那個主主,叫做包龍圖.卞者見了好生害怕,磕頭如搗蒜一般.閻羅天子問道: 『你這老兒,在陽間作何生理?』卞老難道好說得做那一件,只得胡答應道: 『小的在陽間開一個南貨鋪子.』那閻羅天子做陽官的時節,沒頭沒腦的事情都要勘將出來,難道倒吃你這老兒作弄?大喝一聲,道: 『呵,你道我不明白,那天地人和四個字號是怎麼說的?』卞老再不敢強辯,沒奈何,把個頭亂磕道: 『只見大王寬宥.』閻羅天子道: 『本當發到刀鋸地獄去,把你碎屍萬段,替那小官雪冤.姑念你在陽間還肯存些忠厚,依舊把你個人身,發到濠州城中投胎,做個小官,一報還一報罷.』卞老得了人身,快活得緊,磕頭謝了,起身就走.果然去投胎在濠州一個人家.詩曰:

  報應分應料不虛,世情勘破在須臾.若非洞鑒閻天子,群小而今恨怎舒.

  卻說濠州有個潘員外,家中也有萬數傢俬.四十歲上就沒了院君,到了五十多歲,想得院君又忘過了,兒子又不曾有種,不是樁歡喜事.沒奈何,把個使婢收拾在身邊,做個偏房.不上一年,卻是卞老轉世投胎來替他做個兒子.潘員外見生了個孩兒,正是得了老來子,那個快活,也不知從那裡來的.看養到十四五歲垂髫的時節,生得就如一朵花枝相似.走將出去,凡是看見的人,都把個舌頭伸將出來.那些濠州城裡的光棍,真個眼孔裡看不得一些垃圾,都來看相上他.怎知這個不長俊的東西,倚著爹娘嬌養了他,吃得快快活活,穿得齊齊整整,終日踱來踱去,落得賣弄個小官的樣子.不上半年,濠州轅中竟出了個會做口的大名.因他姓潘,又有幾分顏色,遂取他個綽號,叫做小潘安.他爹娘見這個光景,恐怕辱沒了家門,苦苦訓誨.他那裡肯想個回頭.爹娘沒了設法,正是一拳打落牙齒,自咽在肚裡.過得年把,雙雙氣死了。

  這小潘安看看到了二十歲,比前那幾年光景,慚慚消減將來.仔細想了一想,再過兩年,一發要弄得不尷尬了.猛可的發了個念頭,硬著肚腸把頭髮削得盡光,出家做個和尚.卻有一說,沒了爹娘,為孤苦出家,原是一節好事.若去投奔在個好禪林裡,日後也得指望成個正果.只是他錯了路頭,倒去跟了一伙遊方和尚.說那遊方和尚最是憊懶,日間把他做個夥伴,夜來就當了尿鱉.全不會看經念佛,倒會些鼠竊狗愉事情.一日事發了,只得四散逃奔了去.若是個俗家人,還好埋名晦跡,到那裡藏躲.

  這潘和尚一路隨緣募化,行了三日,來到江寧城外一個禪林裡,原來這個禪林,是宋朝建下的,名為海雲寺.潘和尚想道: 『如今正沒個處在安身,這個寺院倒也清幽,不免進去尋著住持,權在這裡寄住幾時,卻不是好?』思想定了,遂走進了山門,到了大雄寶殿,先向如來參拜了起來,正要尋個住持師父,恰好一個道人走近前問道: 『師父是那裡來的?』潘和尚道: 『弟子是濠州到此,特來參拜住持師父的.』道人愉眼把潘和尚瞧了幾眼,看他著實有些丰采,曉得是師父中意的,便道: 『隨我到這裡來.』一把扯了就走,轉彎抹角來到一個所在,把門推開,走進去,卻是一間小小房兒,裡面著實收拾得齊整,上面釘著個匾額,寫著兩個大字雲『禪關』.旁邊貼著一對雲母箋對聯,上寫道:

  禪室從來雲外爽,香臺豈是世中情.

  道人道: 『師父且在這裡坐坐,持我進去說與住持知道.』說不了,竟往裡面走了.不多時,走出一個和尚來.你道怎麼形徑:

  形容古怪,打扮新鮮.一領偏衫,拖二尺長長大袖.半爿僧帽,露些兒禿禿光頭.手拿一串菩提子,那些淨念持心,口念幾聲觀世音.可惜有名無實,兩隻近覷眼睛,害了多少男男女女。一副賊人心膽,曉些什麽色色空空.

  這個和尚年紀卻有五十多歲,法名慧通,外面雖是出家人模樣,那個肚裡竟比盜賊還狠幾分.出家了二三十年,從來不曾念一卷經,吃一日素.終日拐帥哥,宿娼妓,專做些不公不法事情.原來適纔那道人進去說的時節,就說了潘和尚生得標致的話.一走出來見了,先把來由問了一遍,再把個笑宋堆在嘴邊,道: 『請進方丈去.』潘和尚見他這個窟思,那裡曉得他先懷了個歹心,只道是好意相留,便隨了同走.走了好一會,來到一條黑洞洞的小巷里,老和尚取了鑰匙,把門開了,呀的一聲,推將進去.裡面又比外面黑得怕人。

  潘和尚吃個驚道: 『師父,走到這地獄裡來則甚?』老和尚笑一聲道:『這是我出家人的極樂世界哩.』潘和尚道: 『原來出家人的極樂世界,就和那地獄差不多的.』老和尚道: 『我且開窗與你看看.』便把四下窗櫺開了.潘和尚向房中細細一看,只見滿桌上擺列的,都是古今玩器,名人詩畫,還有那估不來的幾件值錢東西.遂開口說道: 『師父,出家人這等享用,大過分了些麼.』老和尚笑道: 『你今到我這裡,就和你是一家人了.難道講得假話?我們出家不比別的出家,指望修成正果,上西天做活佛的.只要圖十眼前快活也就夠了.』潘和尚道: 『弟子情願與師父做個徒弟如何?』老和尚聽了這句,喜歡道: 『阿彌陀佛,只怕老僧沒福,苦果肯替我做徒弟,老僧就把你做個活佛一般,早晚跪拜個不了帳哩.』潘和尚道:『師父不要取笑,弟子不是打誑語,果然要拜為師父.』和尚道:『你果肯在我這裡,就替你取個法名,喚做妙心,從今日後,把家事都托付在你身上.』妙心道: 『得蒙師父收留,就如重生父母一般,早晚聽憑驅使,豈敢當此重任?』老和尚笑道: 『出家人有什麼潑天家事,怕支持不來?日間或有賓客來往,不過支值些茶水,權做個家主公.夜間極安閑自在,不過鋪床疊被,權當個家主婆.』妙心道: 『師父,家主公弟子還可做得,家主婆教弟子怎麼做得?倘是夜間師父要把家主婆來撒起來,這個怎麼好?』老和尚假意兒道: 『阿彌陀佛,出家人怎麼說這樣落地獄的話?』妙心道: 『既然如此,師父請坐,待弟子拜幾拜.』說不了,就把個腰來彎將下去.

  老和尚一把扶住道: 『且住,先同你到禪堂上去拜了三寶,然後拜我不遲.』兩個同走出來,就著道人焚香點燭,老和尚先向佛前懺悔了一番,妙心拜了四拜,轉身又拜了師父四拜.老和尚便喚出兩個小和尚兒來相見.原來那兩個小和尚,一個叫做妙通,一個叫做妙悟,都是在老和尚身邊早晚應急的.兩個見了妙心,覺就有些酸意,都不快活起來.妙通道: 『師父,如今我們師兄師弟共有三個,還是那一個當長?』老和尚道: 『依我派來,還是新來的師兄當長了.』妙通見師父說,也就不敢則聲,只有妙悟是師父極中意的,他就把個臉皮放將下來,踱了進去.老和尚見新收了個徒弟,正是好日子,也不去計較他.當下就分付道人擺齋在方丈裡,道人和尚一齊吃個酩酊.

  且說那妙悟有了這個不歡喜,一連四五日再不到師父房裡來.老和尚也要各盡其情,這晚把妙悟喚到房裡,先把些甜媚語粉飾了前番光景,再要和他乾那把刀兒.妙悟半推半就,道: 『如今有了妙心師兄,徒弟正脫得門戶.師父怎麼端只又不肯放過我?』老和尚陪笑道: 『明日我上西天時節,難道只帶了妙心去?少不得你也有分的.』妙悟道: 『我也不願隨你到西天去,只願饒了我罷.』老和尚那裡肯放,便把褲子松將下來,撲的跳出來那張呆屌,便像剝皮老鼠,生蠻的把妙悟褲子扯下.兩個在禪床上弄個好耍子.那妙心曉得了消息,連忙去喚了妙通,站在房門外聽他裡面發作.不想這老和尚倒是個著實有手段的,弄了個把時辰,還不得了帳.這妙心聽了,也高興起來,輕輕對妙通道: 『師父在裡面弄,我和你在外面翻一個耍了.』妙通省得道: 『可是翻餅兒麼?』妙心道: 『正是.』妙通道: 『我前日為翻餅兒,白白的被那些墮地獄的討了便宜去,罰咒再不做這樣事了.』妙心道:『難道師兄是那樣的人?』妙通道: 『說得有理,還是你讓我先,我讓你先?』妙心道: 『論將起來,該你在先,只是我不濟事的,到門就要下柬貼了,把我先罷.』妙通滿口應承,就靠在凳頭上,把個雪白粉嫩的屁股高高突著.妙心略放些津唾,款款弄將進去,連抽得三四百回.妙通被他弄得快活,恐怕當真就要了帳,緊緊把個屁眼夾住.

  妙心正要弄個爽利,恰好房裡老和尚完了,開門出來,看見他兩個,吃上驚.這妙心妙通,慌做一團,要跑了去.偏生腳又不肯爭氣,走不動了.老和尚倒也將心比心,也沒有難為的說話,只是看了這兩個雪白屁股,那張呆屌又直跳起來,一把扯住兩個道: 『我也不計較你們,以後再不可如此.今番我只抽個頭兒罷.』兩個只得應承.老和尚先把妙心摟住,放進去不上抽得二三十抽,就有些來不得了,隨即拿了出來道:『造化你兩個,快去了罷.』兩個系上褲子,飛一般的就跑.

  你看這老和尚一連弄了兩個,有些氣力不加,喉嚨口就如扯風箱的一樣,喘個不了.連忙進去把門閉上,放倒頭睡了一個大覺.從此之後,曉得弄多了不是好事,便丟開了手.你看這兩個小和尚,諳著滋味,那裡肯丟了這把刀兒?見師父不理帳,都來尋了妙心師兄頂缸.妙心落得快活.後來老和尚知了風聲,恐怕日後做出不好看來,師徒們著實費了—場脣舌.

  妙心想一想看,身邊積趲得些兒,遂出了海雲寺.那兩個小和尚見妙心去了,把個老和尚弄得七上八落,將他日常間積蓄的盡皆拿了,都去還俗起來.只有那妙心不上回到濠州三四個月,就患病死了.老和尚聞知這個消息,恰纔念幾聲至誠的阿彌陀佛,把口氣嘆掉了.看將起來,那報應也是有的.這妙心為了前生的孽帳,所以還這二十多年的孽帳.那老和尚也總是孽報不斷,因此被妙心作孽了這幾年.今日始知回頭是岸也.詩曰:

  你迷我戀可休休,孽債今朝是盡頭。

  莫怪俗人多妄說,僧家原是愛風流.

  第十五回 十六七兒童偏鈍運 廿二三冠也當時

  鷓鴣天:

  轉盼韶華春復秋,問君何苦戀風流。休言此道終身業,怕到終身此道休.

  須迴首,早心收.眼前多少下場頭.不如收拾風流興,別作生遠是遠謀.

  這個詞兒,不說著別件,說那做小官的,要曉得好景無多,青春有限,須自識個時務,不可十分錯過機會.雖是這樣說,卻不如近來世務異常改變了,大半作興帽口,偏是已冠比那未冠越恁有人作興.你道如何倒說是二冠的好?有一說,那未冠的見有人看相,只道背後這件東西,是怎麼值錢的奇貨,到了這山,又望那山,今日尋一個,明日換一個.惟有那已冠的,從小時經歷多了,到了這個年紀纔曉得時光已短,總是再行運來也有限日子,巴不能夠相處個肯用兩分的,便倒在他懷裡.就是如今的大老官,都也著過道兒,因此也情願相處了已冠,所以說時運兩字,不只做別樣經營,要他看將起來,做小官也

  是少不得的.

  如何見得?當初晉陵地方,單作興的是這一道.又有一說,他那時的風俗不同,偏是十五六歲筍尖樣嫩,一指彈得破臉的,倒在其次,是那廿一二歲初戴網子,我這裡叫帽花的,只要嘴臉生得齊整,走將去,就是一爬現銀子.那裡有個崔舒員外,不做一些別的經營,一生一世專靠在小官行中過活.你道怎麼靠著小官就過得活來?他見地方上有流落的小官,只要幾分顏色,便收到家裡,把些銀子不著,做了幾件時樣衣服,妝粉了門面,只等個買貨的來,便賺他一塊.後來外州外府都聞了他的名,專有那販小官的,時常販將來交易,兩三年做成天大人家.詩曰:

  夙昔聲名騰宇內,一朝造就大傢俬.

  桑田滄海終須變,人事天時未可知.

  有一件,人家雖然被他做成了,只是損了陰騭,到六十多歲纔生得一個兒子,取名崔英.長成得三歲,崔員外就亡過了.那些族分裡欺著他孤兒,況且幼小不諳世務,把個老大傢俬,分得七零八落,虧了那遠房一個兄子,憐他沒個倚靠,就把他撫養到十四五歲.這崔英實是那八個字生得不好,把個兄子又斷送了,便沒了投奔,衣不充身,含不充口,十分狼狽,打點要做些小小生意,幾沒個本錢.無可奈何,思量到了自家背後這件污貨,尋個主兒暫時通融幾兩銀子.雖是有了這個主意,只是臉兒有些不甚俊俏,一時間那裡就得個買貨的?

  捱過了幾時,恰好地方有一個算命先生,叫做馬先天,原是崔員外在日最相好的.一日,崔英想道: 『父親在日掙下潑天家事,為何生出我來就克了他?這也是我命裡所招,如何連個傢俬都消敗了?難道我的命這樣不好?聞得那馬先天看得好命,去尋著他把八字仔細推看,倘是日後還有些好處,且把這性命苟延在這裡.若委是命不好,不如早尋死路,省得辱沒家門.』算計定了,便走到馬先天家.

  原來那馬先天看命又兼卜課,上門占卜的不計其數.崔英那裡挨得上前,從已牌上看他直講到未牌,方纔輪得到他.馬先天問道: 『足下還是問課,還是看命?』崔英道:『要先生看一看八字.』馬先天道: 『請把貴造講來.』崔英便說了八字.馬先天取過那小小算盤輸了一遍道: 『不要怪在下說,這個尊造,三歲上若離得祖纔好.』崔英點頭不及道: 『先生就如活兒,果是三歲上喪父親的.』馬先天道: 『是了,莫要怪在下實話,這十年來,就如水上浮萍一般,朝東暮西,不曾見一些好處.虧你溷過了呢.』崔英道: 『敢問先生幾時略見些好處?』馬先天道: 『快了,如今還在墓庫運裡.書上說墓庫不發少年人,還要守幾個日子.只是目下驛馬星落在命宮裡,須出行去,那裡走走便好.』崔英笑道: 『出路去沒個人扶持,做生意又沒個本錢,那裡去好?』馬先天道: 『只要兄肯出門,在下倒有個機會,就作薦去,何如?』崔英道: 『別人這樣年紀不肯出路,偏我最肯出路.先生有薦得去的所在,無不從命.』馬先天滿口應承道: 『當得,當得,倒不曾動問上姓?』崔英道: 『姓崔,崔舒員外就是先父.』馬先天吃個驚道: 『原來崔員外就是令尊,失敬了.當初員外在日,曾與在下杯酒往來,一向聞說他有位令郎遺下,不道就是足下.日常間不曾親近,得罪在這裡.』崔英道: 『先生既與先父交好,我就是晚輩了.難道不看先人面上,青目一二?』馬先天道: 『說那裡話.只是連年處在窘中,手頭不甚從容,因此不會做人.賢侄是什麼時來的」』崔英道:『是早早來的.』馬先天道: 『來好一日子,敢是不曾吃得午飯?』崔英道:『委是未曾吃來.』馬先天道: 『怎麼樣好?也罷,我也還沒有吃飯,請同到裡面,將就用些何如?』崔英道: 『怎好擾?』馬先天道: 『別樣卻不能夠,這個人情還是容易做的.』收了招牌,一隻手攜了崔英同到裡面.

  坐下問道: 『賢侄今年幾多年紀了?』崔英道: 『一十五歲.』馬先天道: 『難得少年老成,可書寫得麼?』崔英道: 『胡亂也會寫幾個,只是不甚到家.』馬先天道: 『只要拿得筆起也就夠了.如今的人,將就寫得幾個字也就不須看人嘴臉,那裡不去尋碗飯吃?何須到那王羲之、趙子昂的田地?我適纔所說的,就濁我的敞友,你員外在日也是交往的,他一向在海外做些生理,近來有了年紀,少個幫手,就坐在家,前日對我說,那裡有好相處的伙子,筆下會活動的,尋一個陪去走走.適纔見貴造裡,驛馬正動,所以有那句說話.如今說將起來,又是通家在這裡,正好同去走走.』崔英道:『既有這個挈帶,莫說是海外,就是天外,小侄也肯去的.』說話之間,吃了午飯.正持起身,只見管鋪子的小廝走進來說: 『何員外來了.』崔英聽得,連忙要走.馬先天一把扯住笑道: 『你道是那個何員外?就是適纔說要到海外去的這個.來得恰好,接他進來,當面與你談一談.』遂打發小廝出來,把何員外接將進去.崔英仔細看時,只見他:

  頭戴著鳥角巾,手提著蛇頭杖.越耳順未帶龍鍾,古稀少垂鶴髮.古貌莊嚴,誰識裹中隱逸;奇姿秀異,儼然方外全真.

  何員外坐下問道: 『此位未冠者何人」』馬先天道: 『是崔員外的令郎.』何員外驚訝道:『崔員外亡過多年,那裡又得這位小令郎?』崔英道:『晚生是三歲上先父纔去世的.』何員外道: 『這樣說失敬了.老員外在日,家事何等殷厚,如何亡過就消磨到這個田地?』馬先天道: 『何員外可曉得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何員外道: 『老員外亡後,足下倚靠何人?』崔英掩淚道: 『自先父去世這十多年,何曾得個好的日子.』何員外嘆口氣道: 『哎,舊家兒女,如何狼藉到這般模樣?今日為何到馬先生這裡?』馬先天道: 『恰纔正來問命,我看他目下驛馬正動,偶然談及員外海上去一事,不期員外來得恰好,當面就好一談.』何員外道: 『老朽心裡倒也轉著,只是足下自幼嬌養慣的,那裡禁得海上的勞苦?』崔英道: 『老員外肯挈帶去,再勞苦些也要經歷.』何員外歡喜道: 『足下果是肯去,一應衣服盤纏都是我的.只在目下就要動身,就煩馬先生看個出行日子.』馬先天便起身,拿了一本官歷,看了一會道: 『十五日是個出行日子.』何員外道:『便是十五去罷.』崔英道: 『那海外有什麼小夥生意好做得麼?』何員外道: 『路程遙遠,狼髒貨是帶不去的,有細軟物件還可帶得些.』崔英道: 『帶些什麼物件可賺錢?』何員外道:『若帶得好香扇去,足有幾個合子利錢.』崔英道:『明日就買些香扇去,做小夥也好.』何員外道: 『一客不犯二主,總是我買去罷.』說不了,就起身別了出門.崔英見何員外去了,也就與馬先天作別回來.

  到了十五日,何員外買下船隻,邀了崔英來別馬先天.馬先天便整酒送行,直送到東陵渡口.兩個下了船,整整行了二十多個日子,恰纔到得一個地方,叫做雙龍鎮.原是個古跡,離海有二十多裡,這鎮上共有百數人家,都是安歇客商的.何員外的船,這日偏是到得晚了,他著崔英在船看管行李,自家先到鎮上,尋個舊主人家歇了,明早收拾上崖.此時正是八月半天氣,崔英一個在船裡睡到夜深,開著眼只見船窗裡微微月影射將進來.他便睡不著,披上衣服,走到船頭.四下一望,果然好派夜景:

  一輪皎潔,萬里澄清.幾點漁燈,遠遠映來短岸;一聲鐘磬,迢迢送出長關.夜靜只星飛墜落,烏巢驚彈落;天中孤雁叫喚回,客夢動鄉思。

  崔英在船上約莫站了一個更次,正待走進艙來睡覺,只聽得海中間喇了響了一聲,霎時湧起萬丈波濤.他見了不知什麼勢頭,唬得魂不附體,連忙喚得船夫起來,這只船卻不知打去了多少路.船夫忙不及的,站在稍上叫道:『不好了,這是海嘯了!』崔英道: 『怎麼一個老大鎮頭都沒了影響?』船夫道: 『小客官,你還不知道,這裡是海子灣,是汴京地方,寓雙龍鎮已三百多裡了.』崔英吃驚道: 『何員外不知怎麼了?』船夫搖頭道: 『多分是活不成了.』崔英道: 『如何再轉到雙龍鎮去,打探何員外下落也好.』船夫道:『你又來講得沒搭撒,這逆水裡,要轉到雙龍鎮,兩個月日也行不到.』崔英放聲大哭起來.

  恰好那灘邊泊著一隻小船,內中坐著六七個小官,也有披髮的,也有擄發的.那船頭上坐著個漢子,你道姓甚名誰?他姓華號思橋,也是原是晉陵人氏,是個專販小官的客人.他正在別路販了些小官回到汴京,遂把船泊在灘頭.只聽得這邊船裡嚎嚎大哭,卻是晉陵聲響,連忙走過來問道: 『小客官,你好像晉陵人,敢是那個把你拐騙到這裡麼?』崔英拭淚道: 『不瞞老丈說,我原是晉陵人.』華思橋道: 『上姓?』崔英道: 『姓崔.』華思橋道: 『敢是晉陵崔舒員外一家麼?』崔英道: 『那就是先父.』華思橋道: 『原來就是令尊.小可不是別人,姓華賤號思橋,老員外在日,與小可著實交好,為何一個到這裡來?』崔英把何員外同來和海嘯的話說了一遍.華思橋道: 『這樣說,那何員外決然淹沒了.你如今要轉到雙龍鎮,好一口氣,不如徑到我船中安頓了,同往汴京一轉,再帶你回晉陵,可不是好?』崔英此時正沒個投奔,聽得華思橋這話,就把行李搬到他船中去坐下了.

  華思橋道:『小可有句話,不是輕薄官人說,我船裡這些小官,都是販到汴京去出脫的.那汴京人眼睛最是憊懶,好歹不肯放過,你著不戴了網子去,決要混在這小官裡算帳.』崔英道: 「有這樣事?這個所在那裡得個開網子鋪的?』華思橋道:『官人若肯上頭,小可倒帶得一頂半新舊的在這裡,將就戴戴罷.』崔英大喜,華思橋便向順袋裡拿將出來,卻是一頂網巾,一頂骔帽.崔英也等不得個好日子,就戴在頭上,不上兩三日,就到了汴京.那個專安歇販小官客人的主人家,叫做童勇巴,聞說華思橋到了,忙來迎接.一到家中,便問道: 『華客人,這番恰帶得幾個上樣的來?』華思橋道: 『竟沒有約莫著好些的,那本地方人都看相上了,那裡有得輪到我們?』童勇巴道: 『借小官單出來看看.』華思橋向袖裡拿出個小小經摺兒遞與他.童勇巴展開看時,上開著:

  天字號 何小美 夏娟娟

  地字 楊伯五 周小聖 范巧姿

  人宇 段秀兒

  和字 陳天仙

  童勇巴看了,滿心歡喜,便分付一邊整酒,一邊先兌起銀子,再落船去收領小官.不多時,拿出天秤,共總兌了五十兩,兼來七兩一個.華思橋道:『每常不敢計論,這番因是海嘯,耽擱了日子,盤纏上還乞加些.』童勇巴又加二兩,兌完銀子,便擺出酒來吃了,一同竟下船來,把這七個小官點明瞭.童勇巴見了崔英,遂問華思橋道: 『這一個上頭的標致得緊,敢是客人自要受用的?』華思橋道: 『他原是我敝處人,因同夥伴到海外去做些生意,不料遭了海嘯,各自分張了.小可如今要帶他回晉陵去,原不在小官裡算帳的.』童勇巴笑道: 『我知道了,敢是客人另要拿去作成了別個.』華思橋道: 『那有此理!』童勇巴道: 『若作成別個,又是我和你相處多年,還是照顧了我,憑你要多少銀子.』華思橋聽了這句,就兜上心來,一把扯他上崖道: 『也罷,主人家既要,也管不得是同鄉人,就是親生兒子,只得要事承了.價錢吃得著實增幾倍哩.』童勇巴道: 『這個纔是,十兩頭罷.』華思橋道: 『只是三十兩罷.』童勇巴一心要了崔英,也不在乎銀子,扯了老華回到家裡,一口氣兌了二十兩,共有五錠.華思橋看了,都是根根絲到頭的銀子,又沒一毫搭頭,便不討添,當下收明白了,兩個又復到船裡.

  華思橋不好對崔英明說是賣與主人家的,把句話兒哄他道: 『崔官人,你坐在這船裡三四日,可不氣悶了?我們同到主人家去走走.』崔英那知是個圈套,跳起身就走.來到童勇巴家裡,童勇巴從新又分付整起酒來,華童兩家先是說通的,把崔英灌得半酣,華思橋只說起身小解,往後門下了船,一道生煙竟往晉陵去了.崔英知了消息,也是無計奈何.只得出頭露面,後來虧了童勇巴,把他出脫到了個大財主人家去,快活享用,方纔把華思橋的這口氣嘆掉了.詩曰:

  良辰好景莫蹉跎,借日青春有幾何.

  說與兒曹休錯過,及時投奔有情哥.

  第十六回 趨大老輕撤布衣貧 獻通衢遠迎朱紫貴

  高陽臺:

  世道難回,人心莫測,波瀾翻覆朝夕.交結黃金,總是夢中蝴蝶.不如打

  疊襟懷也.分付與清風明月,那陰晴明朝難料,早尋安逸.

  這個詞兒,雖是幾句沒要緊的話,卻也說得有些道理.世上的人,凡事裡多是望前行去,再不肯想到後頭.殊不知眼前日子有限,後來日子無窮,這也不只道義上相交如此,就是近來這些做小官的,都是這樣.但有一說,小官又不比那道義上交柱的,一發不可望前行去.你著不肯依了這句,後來定然沒個結煞.如今有幾個識得時勢的,看前邊有了樣子,還肯迴心轉意,去尋些久長生樂.有等不識世務的,蕩慣身子吃慣嘴,郎不郎,秀不秀,鎮日閑游浪走,不消一兩年,便見結果,不是狼藉故土,就是流落他鄉.總是世人一句口頭話極講得好,道是碗大蠟燭照不見後頭日子.這還不在話下.如今就把個故事比方說著.

  當初江州城裡有個秀才,姓達名春.你道這個姓卻也古怪,又不出在百家姓上,還是那裡來的?原來不是我們南方教裡的人,是個西番生種的回子.這達春祖父兩代,都在江州做些小小生意.後來他就入在江州學裡,纔入學得一兩年,便相處了個小官,叫做何冕.一心一意,工夫都做在他身上,竟把學業都荒蕪了.

  一日,宗師歲考,把達春降了青衣.達春想道: 『我向是要說人笑人的,如今倒把別人說笑了.怎麽樣做人?』終日愁悶不過,癡癡呆呆,變成個失心瘋,把日常間窗下看的書史文章,罄盡收拾出來,哄的都把火來焚了,口口聲聲要去出家做了和尚.他爹娘聽得這句,著忙起來道: 『我們這迴迴教裡,從來不尊佛法的,倘是明日果然去出了家怎麼樣好?』日日提防在心.怎知這達春起了這個念頭,決然要去.

  這日,瞞過爹娘,出了江州城,行過十多裡,來到一座山崗.正行之間,只聽得耳邊廂就如虎嘯一般,心中覺有些害怕.忙不及的回轉頭來,仔細一看,那裡見個人影.正在著急處,猛可的山背後大叫一聲,道: 『來了!』達春聽見這聲喊叫,只道是什麼歹人,著實吃了一驚,險些兒把十失心瘋都驚好了,心慌膽顫蹲在那山凹裡.偷睛看時,原來是個乞兒.這個乞兒也是有些瘋病的,見了達春突地跪下,隨口大唱道:

  月兒稀,月兒稀,老爹原是有名的.前番把我一把米,放在黃麻袋兒裡.撞著一隻焦黃狗,牢地咬碎敏兒底.撒上一地米,紅公雞,白婆雞,來吃我的米。我把棒兒去打鳴,悔氣撞見巡捕的。他說我是撈雞的,送到本官去.打了十竹披,至今屁股有些疼.罰咒不要那把米,賞個銅錢買酒吃,富貴榮華直到底。

  達春聽他念了這一遍,哈哈大笑起來,向袖裡摸了半日,摸出一個薄小穿的銅錢,遞與他道: 『我要問你,這裡下山崗去是什麼去處?』那乞兒接了錢,歡歡喜喜的道: 『山下就是觀音禪院了.』達春道: 『生受了你.』說不了,轉身就走.行不上半裡,只見路旁一株大松樹下,有個雲游道人.打著盤膝,坐在那裡.面前擺著個柬貼,上寫幾行字道:

  道家十嘆世

  一嘆世人癡,貧不辛勤富不施.那見窮人窮到底,困龍也有上天時.

  二嘆世人癡,不敬父母只砍妻。父母生身恩罔極,妻無柴米便分離.

  三嘆世人癡,埋怨祖上沒傢俬.世間多少成家子,誰人個個有根基.

  四嘆世人癡,親兄親弟不和氣.不記古人說得好,家不和時鄰里欺.

  五嘆世人癡,好打官司不見機.有理沒理要錢用,幾人告狀得便宜.

  六嘆世人癡,戀酒迷花無了期.敗盡家筵懮成病,他不迷人人自迷.

  七嘆世人癡,不肯勤謹怨天時.記得人勤地不懶,萬般宜早不宜遲.

  八嘆世人癡,狂為潑做不三思.後悔怎知前悔好,小心謹慎不為虧.

  九嘆世人癡,不安本分好為非.眼前漏網休言好,犯了官條沒藥醫.

  十嘆世人癡,吃齋把素念阿彌.為人只要心腸好,何須裝出假慈悲。

  達春高高興興正要出家,看了這十嘆世的說話,便問道: 『老道長,我正要下山去尋個寺院出家,圖個清淨安逸.依你後面十嘆上這幾句,終不然出家不好麼?』道人微笑道: 『你可曉得儒釋道三教,還是那一教清高?』達春道: 『三教中第一清高的是儒.又有一說,偏是我弟子處在這儒教中,又不見有什麼清高處.因此如今只得棄儒從釋了.』道人笑一聲道: 『那儒教中清高兩字,豈是容易講的?必然做到那貴官顯爵,方纔可見.先生既宵棄儒從釋念頭,不如依貧道講,倒是棄儒從道的好.』達春道: 『老道長,那道教卻有什麼清高?』道人搖頭道: 『說不盡哩.朝游滄溟,暮宿華胥.煙霞是吾色相,風月是吾良朋.醉來長嘯一聲,醒後朗吟幾句.這是我道家最清高的所在.』達春喜歡,道: 『老道長,說得有趣,使我弟子心花頓開,情願拜為徒弟罷.』說不了,就把個腰彎將下去.

  道人連忙站起身,扶住道: 『且慢著,從道兩字,也是勉強不得的.須把三件事撇得開,就引你一條正路.』達春道: 『師父,還是那三件?』道人道: 『有父母妻子所羈,從不得道:有田無家業所羈,從不得道:有世情物欲所羈,從不得道.』達春道: 「師父,不是這樣講.到頭來,好父母不能常眷戀,好妻子不得常繾綣,好傢俬不得常享用,只要把世情識破便了.』道人道: 『聽你所言,深有奥理,一心畢竟是要從道的了,也罷,趁此四顧無人之處,你可改了道裝,同我下山,有人問起,不要說是師徒,只說是同行的夥伴.』達春道: 『弟子不曾打點得道裝,怎麼好?』道人道: 『這個不難,把你的巾我戴了,我的衣服你穿了,兩個只換一個門面裝束就是.』達春就依道人說,都換停當了,遂同下山,不知何往.詩曰:

  道教儒宗有幾層,棄儒從道古來聞.

  道冠怎似儒冠好,還把儒心易道心.

  那達春的父母見達春十多日不曾回家,又沒個信息,知他決是去出家了,卻不知投奔在那個寺院裡.便寫下許多招貼,四下尋訪,不論城裡城外,凡是庵觀寺院,就把招子貼遍.尋了好些時節,那裡有些兒影響.過了兩三年,是三月十五日,只見門首站著個雲游道人,手執漁鼓簡板,口唱道情,要化午齋.那達員外兩三個年頭不見了兒子,巴不能夠見個方上人問個信息,看見這道人在門首化齋,千歡萬喜對媽媽道: 『媽媽,孩兒的去向,這個道人云游四海,抉然曉得.做一頓午飯不著,齋他一齋,問他個消息何如?』那媽媽是個極算小的,便回答道: 『我和你做人家的,現今沒了兒子,不可不算計,倘是那道人不知消息,可不白白的掉下了一頓午飯?』達員外嘻嘻笑道: 『媽媽,沒了一餐午飯,不過是個小悔氣.若訪著了兒子,可不是個天大的造化?』媽媽也笑道: 『講得有理,講得有理,快喚他進來.』

  那員外因年老了,眼睛有些不甚明白,拿了一條拐杖,高一步低一步,走到門首大叫道:『化齋的道長,這裡宋,我老人家要結緣哩.』那些東鄰西舍一齊吃個驚道: 『好古怪,這個回子,怎麼如今也學了我們南方人,肯結緣起來?』有的道: 『她的兒子都出去做了和尚,化別人家的緣,難道他爹媽在家,結不得一個緣哩!』那道人聽喚著他,連忙把漁鼓簡板籠在袖裡,迎著笑臉走上前來.達員外引他進裡面坐了,仔細一看那道人:

  煙霞色相,須鬢何勞白雪裝.雲水形骸,笑談自有青雲氣.一個身子堪偕中,要向塵寰遍濟.謾說那無幸難逢,這的是有緣早遇.

  道人問道: 『敢問老施主上姓?高壽幾何了?』達員外道: 『老拙姓達,今年癡長七十三歲.』道人道: 『老施主有了這許多高壽,曾有幾位貴公子?』達員外道: 『不要說起,單生得一個兒子,三年前又去出家了.』道人道: 『一子出家,九族昇天,這正是老施主積德的果報.』達員外道: 『老道長不問起老拙便罷,問將起來,一言難盡.但不知老道長這年把來,雲游海內,凡過寺觀中,可遇著個達和尚麼、』道人道: 『老施主說個達字,貧道纔記得起.三年前,在這城外山崗上經過,曾收了個徒弟.初時再不肯說一些根由,及至後來被貧道盤詰不過,纔說是江州達員外之子,名喚達春.因歲考降了青,以此忿氣出來,棄儒從道的.』達員外聽了這兩句,撲的跪下道: 『老道長,那正是我的兒子,如今不知在什麼所在?』道人連忙攙起道: 『兩月前正同貧道一路上來,經過山陽地方,撞著一個小官,叫做什麼阿冕,說與令郎原是舊交,瞥然一見了,好笑你令郎把一片火熱的道心,都傾在冰窖子裡,遂與貧道相別,竟與那何小官往汾陽縣探友去了.』達員外道:『端的不差,那何冕原是我那不肖畜生向日在館中相處的,果是同他到得汾陽去,也有個下落。『

  那媽媽在裡面聽得兒子有了信息,快活得不了帳,忙不及的打點午齋出來,倒擺下了十多樣素菜.道人吃了齋,遂起身謝別.達員外又取出五兩銀子送他道: 『老道長,這些少銀子,權奉為路費.』道人推卻道: 『老施主,我出家人一路去遇緣化齋,要這銀子反為芥蒂.』達員外道: 『老拙日前招子上曾寫著,報信者謝銀五兩,老道長若不肯受,我那不肖子斷沒有個回來日子口.』道人只得收去.達員外遂送他出門.道人去到路上,暗想道: 『那老人家化了一頓午齋,又送五兩銀子,想他不過為著兒子,這裡到汾陽縣止有七百里路,我就做幾個日子不著,去尋著他,勸了回家,也不枉他父母一點善心.』思量定了,隨即起身去到汾陽.

  說那達春果然在山陽見了何冕,便隨他同去.原來何冕向在海州時節,與達春同館讀書,兩個原是苟且上結交的.何冕三年前,因見達春棄了舉舉出了家去,他便別相處了汾陽縣中一個有名的大老官,叫做唐十萬。達春見了何冕,端然又打動了往時逸興,霎時便把個訪道修真的念頭撇了,遂同他來到汾陽唐十萬家.唐十萬見他兩個同來,便問道: 『這個是你什麼他人?』何冕道:『這是海州朋友,一路同伴來的.』唐十萬覺有些嫌道: 『你如今到這裡,我正要收拾些錢鈔同你去做客.這個人在這裡,不當穩便.』何冕聽了這句,便道:『要打發他去,極容易的,做幾錢盤纏送他,立時便可起身.』唐十萬把頭一點,就進去取一兩銀子出來,著何冕打發達春起身.所以說這些做小官的心腸都是這樣,結交了富的,就把貧的撇了,結交了貴的,就把富的撇了,不要說別樣,只是遠迢迢同到這裡,且莫說茶飯不曾打牙,就是喘氣也還不曾息得,便又要打發他起身,可不是情上太欠了些.

  何冕把這一兩銀子遞與達春道: 『哥哥,我本當留你住幾日同去,爭奈他這裡苦苦留我,這些少銀子,權且收為路費.趁今日天色尚早,還好趕出城去.』達春聽了這幾句說話,那裡還省得瞋,戒得怒,霎時間眼睛裡火光亂進,待要回答他幾句,仔細又想道:『這與唐十萬無乾,我若發幾句言語,只道我造次了些.看將起來,總是如今做小官的炎涼勢利.也罷,我就起身去.』這達春倒把個怒臉翻做了笑面,灑開腳步就走.何冕一把扯住道: 『哥哥,這盤纏可帶了去.』達春道: 『說那裡話,我身邊不帶一文,出外三年,端然仍舊模樣.』說罷,徑自出門.何冕曉得他有些不快活,再不說一句,也只得憑他走去.

  達春出得汾陽城,將近黃昏時分,又奔了十數裡,早投向一座禪林裡宿下.一邊睡一邊想道: 『我自在山陽縣與師父別後,到今又是好些日子.那裡曉得倒弄得不尷不尬.如今便再要把這道念整頓起來,又不知師父蹤跡在於何所.』心下躊躇不過,便去尋了一枝爛頭筆,向壁上題一律云:

  遙憶當年出海州,從師到處覓丹丘.

  中途瞥遇冤家種,瞬息輕將道念收.

  恨彼人情如紙薄,嗟予蹤跡似萍浮.

  何時重會逍遙侶,再指華胥路盡頭。

  海州達道人戲書

  一連住了五六個日子.一日,那道人正來到汾陽訪他消息,不期天晚進城不及,也來到這禪林裡借宿.次早起來,見那壁上題的詩句,覺有些含蓄,看到後面海州達道人戲書七字,便嘆口氣道: 『俗語說得好,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果然不差,我正到這裡要訪達道人消息,怎知他倒在這裡經過.只不知於今往那裡去了.』正沈吟之間,只見那達春在廊下慢慢踱將出來.道人認得是他,大叫一聲道: 『達道人往那裡去?』達春百忙回頭看時,恰好是師父,遂側身唱喏,道: 『師父,如何來到這裡?』道人道: 『你不必問我,我恰要問你,你那日在山陽縣與那何小官同去,為何又到這裡?』達春把到唐十萬家說話,備細告訴了一遍.道人呵呵冷笑道: 『你當初會說,已把民情識破,原來也還跳不出這個箍蘆圈子.你看眼前世態,朝夕變更,幾曾有個定准.』達春道: 『總是弟子那日偶錯念頭,今日還要師父帶挈回去.』

  道人道: 『訪道的人,這樣那裡去得?你父母在家盼望多時,我這裡有五兩銀子,與你做路中盤費,作速回家去罷.』達春道: 『師父這樣說,果是不肯挈帶弟子去了?』道人道: 『不必遲疑,我就要進城了.』便把銀子向地上一擲.達春連忙彎腰下去拾得起來,便不見了師父.遂倒身對天跪拜道: 『呀,原來師父白日昇天了.只惟弟子無緣,不能夠同到九霄雲裡走走.』又拜了幾拜,起來把銀子一看,卻是五兩一錠.暗想道: 『我今欲要回去拜見爹媽一面,爭奪束手空歸,羞見江東父老.也罷,學道不成,還是從儒是個正經道理.就做這幾兩銀子不著,做了盤費,到京師裡去,倘是尋得個好機會,有個好的日子,也未可知.』計議停當,徑奔京師.

  端的虧了肚裡連通,筆頭伶俐,有個大老先生收在門下,淹留了四五年,倏的中了二甲進士,就選了汾陽知縣.那些走報的,星夜來到海州達員外家報喜.那達員外就是夢裡,也想不到兒子有個做官日子,見報將來,吃個驚道: 『我那不日子出家去,到今約莫有十來個年頭.若是得成正果,如今正在那裡吃齋把素.著死在他鄉,如今屍骸也不知在什麼所在.敢是報錯了?』報人道: 『大老爺,你好沒見識,如今世上人,見別人發達了,巴不能夠棒著大氣口,也去呵呵.你嫡親令郎老爺做了官,怎麼反不肯認起來?』達員外道:『列位既是來報,決然曉得名字,請說一說看.』報人道: 『叫做達春.』達員外這遭纔有些肯信,道: 『果是達春,便有大半是我的兒子.』報人道:『只求太老爺寫下報錢,少不得令郎老爺只在目下便回.我們往別處一轉再來領賞罷.』達員外滿口應承,便取紙筆寫下三百兩票子,打發眾人去了.

  這達員外雖是得了這個喜信,卻又想得世間同名共姓者盡多,未必果是兒子.只是半信半疑.過了三個月,只見果然是達春中了進士,選了汾陽知縣回來.那爹媽今番恰纔肯信,老大喜歡,再不問起當年出去根由,今日做官原故.你看那媽媽有了一把年紀,沒榻口說一句道: 『孩兒,我活了這許多年紀,今日纔曉得,出家人後來都是有紗帽戴的.』當下便有親戚朋友來恭賀,隨即改換門閭,一家都出了教.達進士回來,耽擱得不上幾個日子,恰好那汾陽縣的衙門人投都來迎接上任,達進士就揀了日子,遂與爹媽同臨任所.只看這番去,比著當初同那道人云游時節大不相同.一路上添多少人夫,受多少安逸.

  行了個把多月,早到汾陽道上.原來那搭地方,月是一條小小狹路,卻是坐不得轎的.達進士乘了馬,正行之間,遠遠望見道旁一個扒頭小廝,高高把個屁股突起,倒身跪在那裡.達進士勒住馬問道: 『那道旁是什麼人?』那小廝見問,連忙扯起褲子,飛一似的跑上前來,跪在馬前道: 『小子是何冕.』達進士聽說是何冕,就問道: 『聞你這幾年在唐十萬家,無窮安享,如何今日是這個模樣?』何冕垂淚道: 『一言難盡.自向年到他家,希圖一朝發跡,不料去年唐十萬身故,他兒子忒恁曰狠,把我驅逐出門,漂流在此,沒個倚靠.聞得恩官蒞任汾陽,不勝欣幸,優乞俯念舊情,願為執鞭墜凳萬代公侯.』達進士微微笑道: 『既是要我收留,何必在這通衢上出乖露醜?成甚麼模樣?』何冕道:『這是小子的愚見.恐恩官未必見憐,特獻出這件東西,不過要求垂念舊日交情迴心轉意的意思.』達進士道: 『這也罷了.只有一說,當初我在唐十萬家起身時節,送也不曉得送我一送,你那時只指望靠了大老官受用一世,便將冷眼欺人,怎知今日我得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是舊時模樣?』何冕道: 『當今之世,欺貧愛富的小官,非止何冕一人.恩官若肯念夙昔交情,把往事盡付東流,則何冕身同再造,若必欲歸咎前非,今日就死馬前,也不足惜.』達進士道: 『你既自知其罪,那前事也不須提起.我欲要看覷,爭奈還未到任.也罷,持我到任三日後,你可到衙裡相見.』何冕歡天喜地,應了一聲,起身徑走.

  果然到了第四日,達知縣就差人尋他到衙裡,馭了三十兩銀子,著他就上了頭,速離本處地方,依舊回到海州,尋了個資身之策.何冕收了銀子,謝別出來,星夜遂起身到海州來.這又是他乖的所在,思量得當初出來時節,何等華麗,苦穿了幾件尋常衣服回去,可不被舊朋友們說笑.就把十兩銀子買了一套時樣的衣服,又去做了一頂披兩片的巾兒,闊綽將起來.那些舊朋友都不知些頭腦,見他這樣個鋪排回來,個個猜著他是唐十萬那里弄得一塊兒,今日這個接風,明日那個洗塵,落得吃個爽利.何冕又賣出個乖來,把那剩下的銀子放借在人頭上,眾朋友那裡識得破他.

  這也是他時運到了,未及半年,達知縣丁父懮回來,見他比前大不相同,竟做了好人,便收留在家.等到起服,與他同臨任所.何冕體心貼意,倒在達知縣懷裡,隨行了兩三任,做了許多事業.後來這知縣做到部裡尚書,就扶持他也戴了一頂紗帽.到了這個日子,纔應著前邊兩句說話,碗大蠟燭照不見後頭結果.所以說,做小官的決不可望前行去,須要上前顧後,是為上策.詩曰:

  附勢趨炎最可羞,一言道破巧機謀.

  說與將來休蹈轍,恐教做出下場頭.

 

第十七回 活冤家死裡逃生  倒運漢否中逢泰

  七言律詩:

  風流誰不羡新妝,邂逅空教意欲狂.

  為惜桃花飛面急,難禁蝶翅舞春忙.

  滿懷芳興憑誰解?一段幽思入夢長.

  笑語無情聲杳杳,可憐不管斷人腸.

  這回書,名雖說著小官,其實說了世上的人.道是窮通壽天,俱由八個字生成,再一些也勉強不得.比如一個人有了上萬傢俬,該得倒運,將來一弄就弄丟了.那窮人總是一樣,原是極窮徹骨的,該得發達來,一富就弄富了.常有那眼孔小的,見人有鈔,千方百計,巴不得算計著一道.是這個念頭一起,隨你手緊殺的,也決要墮入彀中.你若不肯信,就把這樣的比方說個何如?

  當初並州地方有個人姓唐,活了四十多歲,從來不曾得一日時運,形容枯槁,衣衫襤褸,就是個乞丐一般.地方上有那輕嘴薄舌的,把他取個綽號叫做唐窮.這個綽號一叫出了,連那兩三歲孩子吱吱喳喳,也都亂叫起來.這唐窮不快活了,一日走到土地廟裡去,至至誠誠禱告一番,要討一簽,看幾昨纔有個發達日子.取過簽來,撲的擲將下去,卻是個聖陰聖.隨即看那簽經云:

  富貴皆由命.功名莫妄求.

  家居臨水日,騎鶴上揚州.

  唐窮看了這幾句,心下倒不安穩起來.思忖道: 『這分明是土地公公教我移居的意思.我如今總是要移居,那裡能夠湊巧有個臨水的所在?脫間房子下來,就是有了一間房子,沒有幾錢銀子也搬不動』左思右想,算計不通.只得踱了回去。

  過了好幾日,打從東橋頭走過,月見靠西首新造著幾間小小平屋,都貼著個召賃.唐窮遂兜上心,就問是那一家的房子.走進去看看,盡可住得.連忙回去設法了些銀子,揀個好日搬將進去.那些東鄰西舍,有那不認得他的,見新搬了一家來,滿望爛醉吃一場過屋酒.有那認得他的,日前早出了個唐窮綽號.料得來是沒湯水的,便也不打帳了.這唐窮則指望搬了過來就發跡了,怎知住了三四個月,比前更加艱難.

  這晚,坐在那里正呆了個念頭,思量到了發跡時節,怎麽樣做人家,怎麼樣置房產,正沒蹤沒影想到半夜,耳邊像有個人叫他一般.開門走到橋上,此時是廿五六光景,正纔起月亮.站立不多時,只見水面上浮著一件東西,唐窮看見,急走到岸頭,赤了腳,落水去撈來一看,恰好是個叉袋.裡面著實有些斤兩,只道是得了主橫財,快活個不了,悄地馱將回來.打開看時,你道是什麼東西?原來是十浸得半死,十四五歲的一個披髮小廝.他就一個不快活,道: 『別人有時運的,撈著土塊也變做黃金.偏我這窮骨頭,土塊也沒福揮著,倒揮了這樣一個東西.說便這等說,古人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且救他轉來,或者是這個陰騭發跡了也不見得.』當下把那小廝救醒了.

  這小廝活便活將轉來,只是遠講不出話.唐窮把他身上那件水淋淋的衣服脫了下來,把自家衣服替他換了,一邊去叢火,一邊去燒滾湯,忙個不了.須臾間,那小廝便省了人事.唐窮扶他坐著,輕輕問他姓甚名誰,住居何處.那小廝滴淚道: 『我叫做馬天姿,一向原在北橋頭陳員外家.不想今晚間,院君與員外因些口過爭競起來,魆地把我灌醉了,盛在這叉袋裡,拋在水中,要結果我的性命.這是天可憐見,褥蒙老丈撈救,身同再生矣.』唐窮道:『說將起來,都是那院君吃醋的意思了.難道世間有這樣的狠心婦人,為這些沒要緊事,就要斷送一個人命.著不是我撈救,可不活活浸殺了?』馬天姿思量到那傷情的所在,止不住涕淚交流.

  唐窮卻也心慈,見他這個光景,也覺有些不安穩,便道: 『何不回去與父母商量,告仙一狀假人命,可不出了這口氣?』馬天姿道: 『老丈,我若留得父母在,如何有這個日子?』唐窮道:『這樣說,明日還是到陳員外家去罷.』馬天姿道: 『若是明日再到他那裡去,不如今晚赴水而亡,倒得個乾淨.』唐窮想了一會,道: 『這是畢竟不肯去的話頭了.我如今倒想起一個所在,著實可安得身.不知你肯去不肯去?』馬天姿道: 『只要除了陳員外家,憑老丈吩咐,無不從命.』唐窮道: 『我前日聽得人說,本州湯監生新置一班小子弟,還少兩三個.你若肯去,先領他幾兩班錢,落得又學了一樁生意.』馬天姿道: 『便好,只恐日後陳員外得知我在他家,又有話說.』唐窮道:『他是個監生,只怕比他還有些勢頭.』馬天姿道:『老丈,你恰說得好笑,做監生的人家有些什麼勢頭?』唐窮笑道: 『你不曉得,近日來不是有錢有勢的做不得監生哩.』馬天姿道: 『老丈這樣說,明早煩你先去講一講.』唐窮一面答應,一面去打點個鋪兒起來.說話之間,已是四更天氣,兩個就睡了.

  不上忽得一忽,早又是天明.馬天姿開著眼,見天色有些發白,連叫了幾聲老丈.唐窮一骨碌爬將起來,梳洗了,倒著了馬天姿的衣服,搖搖擺擺,故意打從舊居所在走過.那些小廝們看見他,又一齊取笑道: 『唐窮好闊綽哩.』唐窮只是不睬,一直徑到湯監生家.

  那門上人那裡就肯放他進去,把他盤問個不了.唐窮只得把小子弟的那家話對他講了.門上纔進去說與湯監生知道.不些時,湯監生就教請他相見.你看這樣一個窮骨頭,從來不見過大人面,穿了這件衣服,就像縛了一條蠅子,倒弄得拘拘束束不好過了.見了這湯監生,又不好作揖,又不好拱手,慌慌忙忙竟沒個飾擺.湯監生看了哈哈笑道: 『足下上姓?』唐窮道: 『小子姓唐,日前原有個綽號的.』湯監生又笑一聲,道: 『綽號固有,難道乍見,就好輕薄.』唐窮道:『這個何妨?古人有雲,貴人抬眼看,便是福星臨.』湯監生道: 『好說,好說.』就扯張椅子把他坐了,問道: 『足下此來有何見教?』唐窮道:『小子不為別事,聞說相公這裡新置一班梨園,今有個絕標致的小廝在那裡,不知可用得著麼?』

  湯監生道:『別甲色都有了,倒只少的生旦.足下說的若可落得這兩甲,當得領教.』唐窮見他是要的說話,便道: 『不是小子說得撮空,果是生得標致,年紀還不上十五六歲.』湯監生道:『妙得緊,妙得緊,約莫要多少銀子?』唐窮道: 『一百兩是少不得的.』湯監生道: 『這個太多了些.』唐窮道: 『此時望天討價,怪不得相公不肯出這些的.少刻見了人,莫說一百兩,二百兩相公也情願了.』湯監生道: 『果是中得我的意,中人錢多送些罷.只是一說,今日可領得來麼?』唐窮道: 『要他來不打緊,只是那小廝有些古怪,身上不甚齊整,未必就肯出門.』湯監生道: 『這個容易,我就著一個人拿一件衣服隨你去,同了他來,何如?』唐窮道: 『若得如此,包在小子身上就同了來.』

  湯監生遂取了一件天藍半領道袍,著一個家童拿了,徑與唐窮一同到家.原來那馬天姿還睡在那裡,聽說唐窮回來了,連忙爬起來問他所事允否.唐窮向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馬天姿歡天喜地,梳洗停當,穿了衣服.正待要走,又站住道: 『老丈,我去則去,還待天色晚些好走.』唐窮道: 『你這句話敢是恐怕有人看見,說與那陳員外得知麽?』馬天姿道: 『正為這一件.』唐窮道: 『說那裡話,終不然一個人白白把他浸死在水裡的倒好?』馬天姿方纔肯去.遂與唐窮一同來到湯監生家.

  湯監生一見了馬天姿,心花頓開,惟不得拿碗水來把他咽下肚去,一把扯了唐夯到書房裡兌下一百兩,外送中人錢十兩.唐窮接了這些銀子,倒懊悔起來,恨不得適纔討他一千兩.當下寫了一張文契,兩家交割明白.唐窮拿了這百十兩銀子回來,正是一朝發達,恰纔想得土地公公的靈驗,便去買好香,點好燭,竭誠拜謝.詩曰:

  窮胎驀地脫貧根,何幸天教發跡臨.

  土地若非先指點,今朝誰肯禮殷勤.

  說那馬天姿到湯監生家,未及半年,倒學了十多本戲文.湯監生見他肯學,另加優待.日常間凡是宴客,決教他來陪飲.欽酒中間,決要教他唱一隻兒.這湯監生有個兄弟,名喚湯彪.一日在外回來,聞說哥哥家裡新收得一個馬天姿,生得甚是標致,做個探望哥哥的名頭,特來要看一看.湯監生曉得兄弟平日間眼孔裡著不得一些垃圾的,恐怕看見馬天姿要起心了,便設下個計較,另著一個打扮做個馬天姿,與兄弟看.那湯彪一看,那裡曉得真假,便也中意,開口就說道: 『哥哥這樣受用,何不分一個兒與兄弟,也快活一快活?』湯監生笑道: 『兄弟,你的意思,可是看上了這馬天姿麼?』湯彪道:『料來這個是哥哥的鎮家之寶,兄弟縱看上他也是枉然.倒是將就些的,作成兄弟一個罷.』湯監生道: 『你曉得我哥哥平日是個大度的人,既是要他,倒老實領了去何如?』湯彪快活異常,道: 『哥哥果肯用情,兄弟明日再來請罪.』說不了,把這個假鈔領了就走.

  好笑湯彪畢竟是個肉眼凡晴,只道這個是真正的馬天姿,留在家中好不值錢.只是一件,夜夜要動手兩三遭,這個假鈔兒見弄怕了,方纔說出自家是個替身.湯彪就惱了哥哥,把這個假馬天姿依舊打發來還了.整日在家焦燥不過,巴不得要尋個計較,把哥哥算計一道,纔出得這口氣.左思右想,一想想到那唐窮身上去,道:『我這裡一向有個唐窮,倒是個好漢子,不免去尋他商量,作成他趁丟兒也好。』思想定了,正走出門,不上十來家門首,恰好劈面撞著唐窮.

  湯彪雖是認得他,見他身上著實穿得齊整了,恐怕不是,又不好叫住,隨在他身後,又走過了十來家.只見那些小廝在背後指指搠搠的,還叫他是唐窮.湯彪纔叫一聲: 『唐大哥.』唐窮回頭看了,連忙唱個肥喏.湯彪就扯他到土地廟裡去說了一遍.唐窮聽說馬天姿,便道: 『二相公,那馬天姿當日原是小子領去與令兄的,只要連中人錢,一百二十兩銀子,就去贖了他來,這個何難?』湯彪道: 『若是拿了銀子去取贖,顯見得是我的鬼了.』唐窮想一想道: 『二相公肯出一百兩銀子謝我,我卻有個計較在這裡,管取唾手得來.』湯彪道: 『做得來,就是二百兩我也肯的.你且說說看怎麼樣的計較?』唐窮道: 『那馬天姿原是北橋頭陳員外家的小官,去年間九月裡,他院君與陳員外有些口過,容他不得,把他盛在叉袋裡拋在東橋河內.那時是小子看見,撈救回家,把他救醒了,方纔問出情由.我第二日一心要送他到陳員外家去,他執意不肯,因此沒奈何,投奔在令兄宅上的.如今二相公要他,待小子用計反間計,到陳員外那裡一說,不怕令兄不把馬天姿打發出來.』湯彪道: 『只恐不能夠這樣容易.』唐窮道: 『十分作難的時節,拼得還他一百兩身餞.』湯彪道: 『說得有理,說得有理.就煩你到陳員外家去走一代.』唐窮道: 『二相公,你可在這裡等我回覆.』

  你看他說了這一聲,飛奔走去.這唐窮走到半路上,思量道: 『我好沒算計,那湯監生待我甚是好情,中人錢送送就是十兩.這個此老一杯酒也不曾到口,一個錢也不曾見面,與我何干,管這閑事?且轉去哄他一哄,只說陳員外道是,倒是拿了一百兩身錢,竟去取贖的好.他若不肯交付銀子,落得順水推船.若肯把身錢付我,落得拿了他的,走到外州外府去,快活他娘半世.』計議二定,轉身來到土地廟裡.那湯彪見他來得快,只道是好意思,正要開口問他,只見唐窮先說了陳員外要身錢竟去取的話.湯彪滿口應承,遂同回家兌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唐窮收拾停當,出得門,一道生煙竟不知往那裡去了.詩曰:

  知人知面不知心,誰識包藏機巧深.

  說與後來宜自謹,青蚨慎勿托平人.

  湯彪等到黃昏,不見唐窮轉來,纔有些著急.連夜去扣陳員外家門,問這件事.那陳員外也只道馬天姿果然溺水死了,年把來終日愁愁悶悶,欲待訪問個消息,恐院君得知,又要啕了閑氣.這晚聽得湯彪說起馬天姿不死的這一節事情,老大歡喜,便把些話兒勸息了湯彪.次日特到湯監生家討個下落.那湯監生不好為這百把銀子,傷了兩家體面,遂喚馬天姿出來,依舊送還陳員外.陳員外又為著體面上不好就領了去,兩家你推我遜,倒把馬天姿做了鵝酒一般送來送去起來.沒奈何推遜不過了,一邊只得還了人,一邊只得召還了銀子.馬天姿回便回到陳員外家裡,又恐院君作吵,不像模樣,住得五六日,倏的竟走到昆山縣去做了戲子.不想唐窮也在昆山縣裡做了人家,號為唐玉泉,畢竟又與馬天姿會著了.看將起來,真個是磁瓦也有個翻身日子,萍水也有個會合時節.可見一緣一會,大非浪事也.詩曰:

  知機退避免災起,追憶當年恨莫伸.不遇唐窮生救取,而今何處覓浮沈.

  第十八回 畫招牌小官賣樣 沖虎寨道士遭殃

  減字木蘭花:

  朱顏白首,韶華轉兮何曾久.覆雨翻雲,世事茫茫未可恁.機關空設,誰

  知弄巧還成拙.滿眼風波,試問時人識得麽?

  卻說世間的事,只有個撞著,沒有個算著,比著小官總只一樣.你道我緣何講這句?但看如今的小官,個個貪得無厭,今日張三,明日李四,滋味都嘗過.及至搭上了個大老官,恨不得一頓裡,連他傢俬都弄了過來.所以說貪字,是個貧字.是這一貪,連個主顧都弄脫了.就是做小官的,曾見有幾個做了人家,且聽道個來.

  話說廣陽城外有座紫峰山,約有十多丈高.就是昔日廣成子得道的所在.山上有個汗弓孫大王,原是廣陽縣驛的個囚徒,到驛得三日,遇天恩大赦,把他赦免了.因沒了盤纏,回轉家鄉去不得,因此沒奈何落了草.說起他的手段,真個唬得殺人.凡是經過客商,聽說個汗弓孫,情願通獻出寶來.這汗弓孫在紫峰山上做了十來年大王,金銀珠寶,車載斗量.你道有了這許多,如何受用得盡?思量要去改邪歸正,一時間又不能夠.千思萬想,猛可的把片強粱肚腸收拾起了大半.只一件,那點要別個丟兒的念頭雖然收拾些,端只又惹起了一椿舊病,半年裡把那廣陽縣裡小官都搜尋盡了.難道那上樣標致的,有得落在那強人手裡?總被他搜尋去的,不過是幾個有名無實的小官.那汗弓孫見這些小官,都只七中八當,也曉得那上樣的搜尋不到,便著心腹嘍羅向縣中訪求,見有上樣標致的,肯出黃金二百兩.

  那廣源縣中有幾個絕色等待小廝,聽說這個重價錢,個個思量要去.這總是看那二百兩金子分上,沒奈何把這父娘皮肉,都去做成了草頭大王.後來廣陽縣竟缺了這把貨,單單剩得一個,叫做葛妙兒,年紀約有二十五六,還是個扒頭.說他那副嘴勝,和那劉海差不甚多.你說這樣一個東西,可在小官數內裡算得帳的?這葛妙兒想一想看,三十歲已在眼前,就做小官到六十歲,也是半世了,恰不曾相處得一個朋友.

  一日,把這衷腸事告訴與媽媽知道.這媽媽也替他老大懊悔道: 『我兒,你如今趁早裝扮得俊俊俏悄出去,還不為遲.』葛妙兒道: 『別樣還可裝扮了遮掩過去,這些髭鬚,怎得個法兒擺佈得他去?』左思右想,只是算計不通.媽媽道: 『我兒,這有何難?倒是掛個招牌出去的好.』你道別的生意可掛招牌,這個賣買是掛得招牌的麼?總是那媽媽不曉得世務的說話.葛妙兒聽了媽媽說,便喜歡道: 『媽媽講得有理,招牌上不要寫,倒是畫個小官樣子.』媽媽點頭道: 『這個雖好,只是沒個會畫小官招牌的.』葛妙兒道: 『吊橋邊有個沈松山,專會傳真,尋他來畫畫罷.』媽媽道: 『不可又耽閣了日子,你可作速去尋他,商量畫起一個來,明日就好做日,掛將出去.』葛妙兒與媽媽計議停當,起身就走.不多時,同了沈松山到家.

  那沈松山只道尋他來傳真,那裡曉得要畫小官招牌.聽葛妙兒說了這句,止不住哈的笑起來,道: 『老巧做了多年的畫工,從來不曾見說要畫小官招牌的.官人所言,敢是取笑老朽麼?』葛妙兒道: 『怎敢戲謔老丈?委是要借重大筆,隨意畫一個兒.』沈松山道: 『既來到宅上,莫要說真個作弄老朽,就是有心取笑,也要畫了去.但不知官人要畫的是那一樣小官?』葛妙兒道:『只求時樣些便了.』沈松山拿起筆來,想一想道: 『依老朽說,倒是依著官人的尊龐,畫了一個,眼前可做了小官招牌.日後悔裱起來,又做得喜容.』這是沈松山取笑他的說話,葛妙兒不解其意,倒快活個不了,道: 『老師見敦極是,便依了我畫罷.』就不了,就掇一張椅子去放在桌橫頭,端端正正坐著,把付臉皮放將下來.沈松山提起一管筆,也不要費些神思,仔仔細細對著他的臉,看一筆畫一筆.不上一盞茶時,畫了一半.葛妙兒等不得他畫完,跳起身來道: 『老師,借我看看.』沈松山笑道:『纔畫得些兒小官影響,只是不成個嘴臉.還見不得人在這裡.』葛妙兒看看道: 『老師不知怎麼樣,到了你手裡,丑殺的都變好了.』沈松山又笑了一聲,說話之間,把個小官樣子畫得停停噹噹.葛妙兒去打點些解禮,送他出門.

  那媽媽走出來看見畫得活像兒子,這個歡喜不知那裡來的,也等不得揀個好日子,隨即把個招牌掛在門前.那些過往的人見了這個招牌,都只道是賣畫兒的樣子,決沒個曉得賣這一道的.一連掛了兩三個月,從不曾有人問起.

  這日是四月終旬,將近端陽佳節.恰好城外洞玄觀韓道士在門首經過,看見這個招牌,只道是賣符的人家,稱了些銀子,敲門進去.那葛妙兒見是個道士,只道買貨的,便做出許多扭捏模樣,把他迎到堂前坐了.不想這韓道士原是好這把刀兒的,見了葛妙兒這段光景,連個買符的話都不說起了,坐了半晌,一問一答,說的都是些沒要緊話.那媽媽在裡面,聽他兩個說得投機,只管把個茶篩將出來,一杯不了,又是一杯,連吃了兩三杯.韓道士方纔說起,要問他買符的原故,就把那包銀子遞與葛妙兒.葛妙兒接了銀子,又不割捨得遞還他,把個笑堆到嘴邊道:『我家那裡有個符賣?師父要買,替你到別家去轉回些罷.』韓道士又不好討了銀子,便問道: 『你家既不賣符,怎麼門首掛著個賣符的樣子?』葛妙兒道: 『師父,連你都看錯了,那個是小官招牌.』韓道士吃個驚道: 『怎麼叫做小官招牌?』葛妙兒便向韓道士耳邊,咿咿唔唔,把那掛招牌的情由,說了幾句.韓道士拍手大笑道:『原來如今的小官,都是這樣出頭露面,你若肯依我說,倒是收拾了招牌,隨了我罷.』葛妙兒假意道: 『這個使不得,你曉得我們做小官的,蕩慣身子吃慣嘴,那裡去熬清守淡?別樣不打緊,先是個至尊朝禮也學不來。』韓道士道:『好教你得知,我們做道士,與別的道士不同,越吃用得好.早晨起來,或是雞子酒,或是乳餅酒,到晚間,只除風髓龍肝這兩件,恁你要什麼東西都是有的.』

  這葛妙兒原是個好嘴的小官,聽韓道士說得好,涎水早已汆將出來.遂應承道: 『師父,我倒十分有九分厘要隨你去,只是我媽媽在家裡,那裡去趁銀子糴米吃?』韓道士道: 『這個不難,你只要先與媽媽講過了,肯放你出門,我再有個主意.』葛妙兒跳起身,道: 『師父,寬坐一坐,待我進去與媽媽講.』說不了,打點正要進去,被韓道士一把扯住道: 『這個事要慢慢商量的,我且到大街上去買了符轉來,再討回覆.』葛妙兒道: 『約莫什麼時候轉來?好在家拱候.』韓道士道: 『我這一去,還要到個所在,等個道友,多分下午轉來.』葛妙兒道: 『老等老等.』韓道士說聲暫別,起身去了.

  媽媽見韓道士起身,忙不及的出來問這兒子.葛妙兒就把那些話說知,媽媽滿口應允,道: 『我兒,怎得個計較,也挈帶你娘去快活幾時麼?』葛妙兒道: 『我若去得成,少不得要他些安家銀子.媽媽拿了就可早晚在家快活.』媽媽道: 『你去後我也沒甚掛念,只是一件,你卻不曾經過那般滋味的,恐怕那些道士們見了,又是久旱逢甘雨一般,把你弄得個不尷不尬.那時可不教我做娘的活活心疼殺了,到那裡自要拿出三分主意來.』說話間,只見外面有人扣門.葛妙兒走出來看時,恰好是韓道士.便問道: 『師父緣何就轉來了?』韓道士道: 『我正走到大街,思量得起,若還去買了符,身邊可又沒了銀子,回去拿得來,端陽又好過了,恰不是耽誤了你.如今倘是媽媽計較得通,我且把這些買符的銀子,送作安家之費,今日就同我回去何如?』說不了,把銀子遞將過去.

  葛妙兒接了,手裡顛顛看,約有七八錢重,連忙拿進去與媽媽,說:『這個就裡.』媽媽著實攛掇,打開包兒一看,上寫著一兩,快活得緊,便往衣袖裡一縮.葛妙兒見媽媽肯把他去,耿天喜地,就向門外一跑,連十韓道士也不知他什麼主意.正猜疑間,那妙兒把個小官招牌馱了進來.韓道士道: 『如今要他沒用處了,倒是頂與別個罷.』葛妙兒道: 『還要留在家裡,倘或明日要做一個又費力了.』韓道士道: 『可進去別了媽媽,好同走身.』葛妙兒這時纔有些喉嚨哽咽,沒奈何進去與媽媽作別.那媽媽的本心,豈是割捨得兒子出門去的,這也是看那兩把銀子分上,只得母子分離了.這媽媽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直送到大門首.千叮嚀,萬囑付,不過是口口教他體心貼意,不要打斷了這個主顧的說話.葛妙兒一邊拭淚,一邊答應,遂與媽媽別去.詩曰:

  骨肉分離際,相看淚滿頤.

  臨行頻叮囑,無暇問歸期.

  說這韓道士同了葛妙兒慢慢踱得出城,將近下午,葛妙兒問道: 『前面是個什麼所在了?』韓道士指著道: 『那一座高峰是紫峰山了.』葛妙兒道:『師父,我聞得紫峰山上有個汗弓孫大王,極好小官.如今可還在麼?』韓道士聽了這句,恰纔省得起道: 『正是,連我都忘懷了.我們回去,決然要過此山,若撞著那汗弓孫大王,看見了你,那時可不白白被他奪了去.』葛妙兒道:『師父說將起來,這條路免不得是要過去的.』韓道士道: 『有個計較在這裡.我如今倒把這個道冠除來你戴了,假扮做道士隨我一同上山,絕不妨事.』葛妙兒道: 『計較雖好,只恐那強人見了我這假道士,倒不肯放過.那時節我也只得聽天由命而已.』韓道士道:『說不得,且到那裡再處.』葛妙兒就戴了個道冠,兩個遂同上山.行不數裡,只聽得樹叢裡一聲響亮,閃出一伙嘍羅來.喊叫道: 『把那兩個道士拿了.』嚇得千韓道士和葛妙兒心都不在肝上,手驚腳軟,突的都跪在路旁道: 『求眾大王饒命,可憐我兩個是洞玄觀的道士,身邊並沒一文,釋放了罷.』那伙嘍羅道: 『你每既是洞玄觀的道士,難道不曉得我大王的號令?不拘道士和尚,如有二十歲以裡者在此經過,決要綁縛到大王帳前親自發落.』韓道士道: 『我一向原曉得大王爺是好男風的,只是我又老成,我這徒弟又是三十歲的人了.就是大王爺見了,也是不動火的,不如眾位大王發個慈悲,放我師徒去了,也是個陰騭.』眾嘍羅不容分說,將他兩個綁縛停當,送到帳前.嘍羅把鼓傳了三下,不多時,那汗弓孫在裡面踱將出來.他兩個跪在丹墀下,抬頭看時,你道怎生模樣:

  腰大十圍,身長一丈,戴一頂茜紅巾,穿一件雅青蟒.心粗膽壯,雄糾糾一片殺人肚腸;努目張睛,惡狠狠一個要財模樣.雖為山寨強人,不減天蓬猛將.

  汗弓孫走將下來,把他兩個仔細一看,見這個小道士著實遠去得,便道:『你這兩個道士,明知山有虎,故作采樵人麽?』葛妙兒慌做一堆,身上撲簌簌的抖,連個嘴都開不得了,這還是韓道士膽壯,開口道: 『大王爺,可憐我師徒兩個都是洞玄現的道士,乞饒草命.』汗弓孫喝道: 『你不說洞玄現也罷,既是洞玄觀道士,可不曉得我大王爺好的是小官,就該早早把那些小道士獻來與我.叫嘍羅拿去砍了.』韓道士慌了,連忙道: 『大王爺饒了道士的狗命,如今就把這徒弟先獻奉了.』汗弓孫道: 『且饒了你的性命,快去.』那韓道士白白拾得頭在頸上,叩謝了就走.詩曰:

  道士無端構禍殃,紫峰山上命幾亡.

  便教脫得樊蘢去,一念猶瞋汗大王.

  汗弓孫把葛妙兒攜至寢室,不等個天晚就動手起來,葛妙兒不敢違拗,只得脫下褲子,高高把個陽貨獻來突著.那汗弓孫拿出那張呆屌,竟與桅杆相似,又長又硬.葛妙兒是長久不曾見面的,只道是好吃果子,盡脾胃受用了大半.汗弓孫見他著實受得,越盡力送將進去.葛妙兒害怕,熬不住痛苦,活跌起來.這回約莫有千來抽,方纔丟手.次日汗弓孫便差兩個嘍羅去到洞玄觀喚那韓道士.韓道士正氣得沒法,見喚他不知甚麽勢頭,死也不肯去.汗弓孫遂取了一錠銀子,又著嘍羅拿去與他.韓道士收了恰纔消得此恨.不數日內,葛妙兒就把媽媽接了上山.看起來,總是俗語兩句道得好,蛤蜢乾跳拆了腿,蜒蝣不動自燃肥。一斟一酌,總皆前定也.詩曰:

  當時母子困泥途,今日娘兒受用過.

  只苦洞玄韓道士,人財兩失競如何.

  第十九回 呆骨朵細嚼後庭花 歪烏辣遍貼沒頭榜

  浪淘沙:

  恩愛莫相忘,兩兩雙雙,百年三萬六千場,秋月春花容易過,作個商量.

  此道恁都嘗,謾說醃臢.可知是臭更為香,甘苦辛酸何所味,請道其詳.

  這回書,單說如今世上有等人,每每在小官身上做了著實工夫,好歹就要吃醋撚酸,動了真怒.看將起來,為小官吃醋的更沒一些要緊.殊不知近來小官都像了白鴿,只揀旺處就飛,還有一件最惱人的,比像這時你若肯撒漫些兒,就是乞丐偷兒,也與他做了朋友.你若這時愛惜錢鈔,就是公子王孫,只落得不放在心坎上.這不是把他說得難為,委是屢試屢驗的話.如今且把閑話丟開,就說到一個小官身上去.

  這個小官,出在延安府盤石街.姓花名姿,排行第四,人都叫他做花四郎.年紀不過二八,絕俊雅,絕風流,一張面孔,生得筍尖樣嫩,真個是一指捏得破的.因為臉皮生得嫩了,凡是相知朋友,開著口要好一遭兒.先是通紅了臉,回答不來,只褥與他好了,日常間也讀幾句書.卻有一件,出身低微了些,因此同袍中沒有幾個敬重他的.單單相處得一個,是他緊挽的朋友.姓烏名良,綽號叫做歪烏辣.

  你說一個人如何叫這個綽號?人卻不知道這烏良平昔為人原有些不公道.沾著他的,不是去了一層皮,定是沒了一身毛.那些小官們聞說歪烏辣三個字,個個魂消膽破,情願不要他的錢鈔,白白奉承.這花四郎與烏良相好已有兩三年,那裡見些好光景?名頭落得把別人說壞了.仔細想一想看,就起了個呆主意,道: 『生了這張好面孔,已壞了這個名頭,怕沒處相往個大老官,弄他一塊,什麽要緊!』鎮日隨著他,越把人看得不在眼裡.

  正在那裡右思左想,打點尋個所在,跳了槽去,恰好一個朋友走到.這個朋友喚做成林,這日正來相望.見花四郎那段沈吟光景,不知什麽心事,問道: 『外麵人紛紛都說你相處了歪烏辣,兩個好不過得如膠似膝,為何端然仍舊是這個模樣?』花四郎嘆道: 『這總是我失志於初了.』成林道: 『這句話你就說得不在行,終不然他管得你到老?兩隻腳生在你的肚皮底下,走得到東,走得到西,難道有了這副好面孔,趁著少年時節,有心破了臉,不結識得個大老官,賺他些錢鈔,也枉做個小官,虛得其名,不得其實.』花四郎聽了他這一番話,正合著適纔自家的念頭,便道: 『成兄,這個意思我打點一向了,只是沒處尋個大老官.』成林也不等他說完,便道: 『你著肯依我說,包在我身上.我那琅園館裡新來一個范公子,就是府城中范鄉宦的兒子,專肯在小朋友身上用三五百兩,又有勢頭,又有錢鈔,你肯去麼?』花四郎滿口應承道:『這樣一個主兒,我有什麼不肯去?只恐他是公子生性,大了眼睛,不認得人,又看我不在眼裡.』成林道: 『他雖然是個公子,竟是個孩子氣,一發是聽我指揮的.只有一件,那一道上見了就是性命,高興起來又不會動手,倒要小官們幫襯的.』花四郎道: 『這樣說,是個呆主兒了.』成林道:『正是.因此我輩朋友們,時常取笑,叫他做呆骨朵。』花四郎道: 『既然如此,千萬要成成兄主薦一主薦.』成林想一會道: 『這個不是主薦的,我有個計較.明日倒著范公子來拜你一拜,只說是要接你去做個伴讀,終不然怕那歪烏辣有什麼話說?』花四郎歡喜道: 』講得有理,講得有理,這件事全仗你做個主張.』成林道: 『不消說,包你停當.』說罷,就起身別去.

  說這成林竟來見范公子,把花四郎那家話說了.范公子聽說是個小官,又有些皮風燥癢,問道: 『可有些姿色麼?』成林道: 『標致得緊,只怕見了他,要吞他下肚裡.』范公子道: 『怎得他相見一見?』成林道: 『他如今陪著一個朋友在那裡看書,明日同去拜他一拜,就可見一面.若中意他,我就教你個法兒,登時可弄到手.』范公子那裡等得明朝,一把扯了成林道: 『今日就去拜他何如?』成林道:『今日去拜他也使得,須是寫一個貼子,著兩個跟隨了,踱到他館中,見了面須要放些穩重,決不可戲戲謔謔.』范公子笑道:

  『難道這些我不會得.卻有一說,終不然只是個拜貼,何不就下個請貼,明日接他到館中談一談也好.』成林道: 『這個一發是大體面了.』范公子當下取了兩個貼子,先寫一個請貼道:

  翌日敬治杯茗於琅園,伏扳少敘,伏惟光臨,曷勝歡藉.右 啟請 侍教生范某某頓首拜

  再把拜貼寫了兩個,竟來到花四郎館裡.那花四郎正在那裡與烏良吃午飯,聽說個范公子來拜,花四郎早已心熙.這烏良想不著什麼頭腦,疑疑惑惑,不好出來相見,只得閃避在房內,聽他講出什麼話來.花四郎連忙出來相見.范公子先把兩個貼子遞了,三人坐下,成林先開口說道: 『這位范兄就是府城內范刺史老先生的令郎.前日纔到我琅園館裡,他的意思,欲要接幾位朋友結一個文社,小弟特道及兄,所以同來拜一拜.明日就要邀到琅園去敘一敘.』花四郎歡喜,滿口應承.烏良在房裡聽他兩家一問一答,話頭來得不甚楷當,巴不得打發他兩個去了,問個溜亮.怎知這個范公子見了花四郎生得標致,心裡就看想上他,那裡割捨得就走起身.坐了好半日,前前後後,沒要緊的話只管搜索出來,講了許多.恰纔沒得說了,只得告別起身.花四郎直送出門首,成林附耳低言又說了幾句,不過是教他不要與歪烏辣得知,明日早來些的話.

  烏良見這兩個去了,看了貼子,把花四郎再三盤問.花四郎難道肯把真心話就說出來?烏良也明知范公於是個大老官,恐他一去,鉤子緊的就搭上了.到了第二日,決不肯放他去.這烏良可不是錯了主意,你說做小官的,有了別人的心,可是管得定的?這花四郎拼得一遭吃酒,省得兩遭臉紅,變了臉就吵吵鬧鬧.烏良還慮他沒有什麼外心,一認真了倒不好解交,勉強回瞋作喜,憑他去了.詩曰:

  幾載深交締好盟,一朝翻覆不堪論.

  可知若比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

  說那范公子與成林等到下午過了,不見花四郎到,好生盼望,那裡知他為著那場嘴舌,只道又變了卦.正疑慮間,花四郎踱到了.范公子這個歡喜也不知從那裡來的,連忙恭恭敬敬作了揖,遜了坐,吃了茶.成林就去擺杯筋,打點坐席.范公子遂送了花四郎頭一位,花四郎那裡肯坐,推遜得個不耐煩,三人只得朝暮坐下.飲酒中間,范公子問道: 『花兄,前者府試可取在那裡、』花四郎道: 『不瞞范兄說,小弟讀書之興已久闌了.』范公子道: 』說那裡話,如此青年正當奮志雲霄,安可使隋珠自沈海底?』花四郎道: 『小弟非欲上進,爭奈近來倒不取了文章,都以銀子上前,若是有銀子用的,憑你一竅不通,越取得高.那手頭窮乏的,就是滿腹珠肌,考到老,端只是個童生.』范公子點頭道: 『花兄一發把近日來的世情都看破了.』成林道: 『好歹明年府縣道三處,都要范兄一公摺包了.』范公子道:『這個自然.』

  說話之間,又吃了好些酒.原來這花四郎是酒量不濟事的,一連吃了幾杯,現出兩臉桃花,就有些搖頭咋舌.那個成林巴不得弄他醉了,成就他打個死虎.這個范公子雖是有了這個高興,恐怕弄得不在行,反被他笑,倒自呆住了.花四郎雖然有些醉,心下是明白了.成林竭力幫襯,把花四郎扶到一張卐字涼床上睡了.花四郎只推著個醉,憑他怎麼動手.成林就替他兩個脫了褲子,遂走了出來,隨他兩個弄個好耍子.

  果然這范公子是個見了屁股就呆的主兒,看了這個瑩白一塊肉的東西,腰邊便豎了桅杆,不知怎麼放進去好.右看左看,只是沒膽氣動手,把張屌只在屁股上擂來擂去.花四郎倒熬不債主了,回轉頭來,哈哈的笑了一聲,道:『你還說是個公子,見了屁股都不會弄,不枉了人叫你做呆骨雜.也睏倒來,我替你放進去罷.』范公子直睡在身邊,花四郎把些津唾搽在龜頭上,唧的一聲,幫襯他齊根進去了.看將起來,做小官的,有這些伶俐,你若是個在行的,他倒要刁難你,不曾放得進去,便叫疼叫痛,裝妖作怪,有許多做作.是這樣不在行的,巴不得三顛兩播就打發你上路,那裡還肯用那些水磨的工夫?

  這范公子放便放了進去,又不會得抽送.花四郎有心幫襯到底,把個屁股送了二三十送.范公子恰纔有些爽利,早又泄出來了.所以拐小官的要學這些乖,一完事就要抽了出來.若是停了一會,決然弄得個不幹不淨.這范公子多放了一歇,那龜頭上就像戴了個金盔一般.你道是什麼東西?叫做後庭花,做小官的便有這件,只是自肯輯理,便沒有得帶出來這個所在.就見范公子是個呆骨朵了,見了這個後庭花,只道是什麼好寶貝,拿在手裡,把個舌頭亂刮.花四郎落得捉弄呆子,道: 『有滋味的麼?』范公子又細摹細嚼了一會,道:『滋味倒好,只是有些不正氣.』花四郎笑道: 『若是正氣的,也沒得到你口裡.』兩個完得手,天色將近已晚.

  原來他兩個幹事的光景,都被成林曉得了.成林吩咐烹了兩杯苦茶,拿到房裡,取笑問道: 『花兄的酒倒也醒得快.』花四郎一個臉紅.范公子著人把杯盤重整起來,三人又飲了好一會.卻是二更天氣,這又是范公子在行處,見花四郎說要去便不再留,隨即著人掌燈相送.次早,成林便來打探歪烏辣可有些什麼話說,花四郎遂要思量起弄他一塊,當下就去寫了張田契,央成林為中,要向范公子處賣銀五十兩.你看那契上卻也寫得古怪:

  立賣契人花姿,今日欠用,情願將父親置服田兩股,坐落脊梁山下,肚皮莊後,憑中賣與范處為業.三面議定,價銀若干.過契之後,早晚任憑開懇,此系賣主血產,更無重疊交關.如有人言事端,賣主自行理直,不涉范處之事.恐後無恁,立契存照. 年 月 立賣契人花姿押 中人成林押

  成林也包得過是停妥的,拿了田契,轉身就去見范公子.范公子欣然應允,便兌下三十兩銀子,著一個人拿了,央成林送去,把原契依舊奉還.花四郎得了三十兩銀子,連個性命都賣與了范公子,那裡還把個烏良放在心上?就去買了些絲綢緞疋,做了幾件麗服,一時闊綽起來.這烏良只好氣出兩隻眼睛,開了張口,又不好說得.花四郎整日奉承了這個大老官,只說在他館裡,做個伴讀.一日一日,把個歪烏辣冷落了.烏良見他是個公子,又有錢,又有勢,如何氣得過?右思左想,沒千設法,便做了張沒頭榜,各處一貼,上寫道:

  揭

  延安之逆口,住盤石之街東,托花姓以更名,假別宗而為子.出入橫行於鄉黨,所知者無不詈聲.往來正色於親朋,相識者為之切齒.眼底視若無人,喬作百般模樣; 目前只知有己,裝成萬種形容.但爾出自斗筲,生非閥閱.甫能小鼠跳梁,便學沐猴而冠.指狗黨以稱盟,邀狐群而為友.藉口讀書,半系大開方便;托言伴讀,實為廣積陰功.暗授難經脈訣,那辭夏熱冬寒.秘傳燮理陰陽,不顧暴風疾雨.若雲朱水墨泉,肚內終無一滴;要貨黃佔白蠟,身中約有千斤.或暗或明,不忌五行長短;半男半女,偏爭八字差移.半畝方塘,難禁魚蝦爭戲;寸金田地,何妨蔥蒜同栽.枉施為毛羽之衣冠,只欲掩人耳目;空希縱兒曹之裝束,惟難昧我睹聞。半夜月明,須記熱心為爾;一朝心黑,反將冷眼欺人.迎斯棄舊,本爾有虧;負義忘情,非吾得罪.爾既能掩耳盜鈴,吾權為驚蛇打草.倘他時而故態依然,則今日之新文復起矣.

  因幾個與范公子同館,見這張沒頭榜卻也做得有些文理,便囫囫圇圇揭來與范公子看.范公子看了前面幾句來得有些古怪,便著人密訪花四郎的出身是什麼人家.原來就是府中花尚書家的那話兒,這遭想口口口同人,不像模樣.又做十兩銀子不著,便打發了他.烏良深為得計,只指望花四郎出來了,依舊歸入囊中.怎知一發弄脫了,面也不見,拿了銀子,一溜煙竟往別處去了.隔有五六年光景,范公子到燕京,兩個劈面會著,端然又在那裡做小官.范公子還念那些舊情,恐他流落異鄉,便帶了回去,替他上了頭,遂留在家中做個門客.後來花四郎回來訪問那烏良消息,原來兩年前已收拾過了.看將起來,人生在世上得過一日,且過一日,圖甚麼名,貪甚麼利,爭甚麽氣,到頭來都是一枕南柯夢也.詩曰:

  枉自勞心半世餘,誰知到手又成虛.

  不如收拾心猿好,深掩柴門只讀書.

  第二十回 漢人心劍誅有義漢  有天理雷擊沒情兒

  謁金門:

  隨時度,斷卻名兩路.他是他們我是我,浮生徒碌碌.世上善良幾個,眼

  底奸頑無數.到底浮雲轉眼過,一番都識破.

  這個詞兒,無非是幾句醒世的說話.道是世上的人,個個都以利名為念,不曉利名兩件,最是斷送人的禍胎.說話的,你又講黃道話了,難道利名兩件,你可是不好的?好便好,只是隨天分付,決不去苦苦強求.近來又有等人,不顧天理,常把奸盜詐偽做了生涯,只要眼下瞞得過人,不管湛湛青天日後那報應日子.這個報應,不是皇天要來尋你,都是你自尋出來的.怎麼見得?我如今且把個小官來說個報應著.

  昔日廣南邕州有個石家村,村內有七八個人家,都是石家的族分.內中有一個叫做石小川,為人忠厚本分,一生一世只是聽天由命,不肯利己損人.戶下也有五六十畝田地,夫妻兩口,約莫也可過得一世.卻是一件,五十多歲,不曾生個兒子.

  一日,是八月天氣,石小川正帶了幾個做工的下田收割.走到半路,只聽得西邊田坂裡呱呱哭響,連忙叫那做工的上前看時,是個兩三個月的孩子.石小川就去抱了起來,嘻嘻笑了一聲,對著孩子道: 『你若肯替我做兒子,再哭兩聲看.』說不了,那孩子果又哭了兩聲.歡天喜地,連個收割都不思量去了,急急忙忙抱到家裡,厲聲高叫道: 『媽媽,拾得一個活寶回來了.』那媽媽那裡曉得得了個孩子,一面走將出來,一面口裡說道: 『老官,青天白日,有什麼活寶把你拾著?』石小川遞把他看道: 『活寶不是在這裡?』媽媽看了又驚又喜,道: 『那裡來這孩子?可是拾得的?』石小川把到半路上,向田坂裡拾來的話,對他說了.媽媽嘆口氣道: 『原來有這樣事,看將起來,人家不要兒子的,偏生一掙一個.像我們巴不得要兒子的,掙了這一世,屁也掙不出一個來.情願如今在這裡拾別個的尾巴.』石小川道: 』媽媽,如今俗語說得好,偷來鍾,鑄來鍾,只要撞得響.日後只要他叫我們做爹爹媽媽就是了.』媽媽把頭亂點道: 『老官講得有理,養大怕不是我們的兒子?如今就叫做石得寶吧.』石小川呵呵笑道:『好個石得寶,取得好!』媽媽道: 『老官,你且莫要好笑,這孩子決然要乳吃了,待我抱他到對門二嬸嬸那裡去,把他些乳吃再來.』這媽媽巴不得抱了這個石得寶,到族分中去賣弄一賣弄,那些族分中看了,都替他喜歡.次日就僱了個奶娘,登時把他奶大了.

  到了五六歲,一變就變得標標致致,到學堂裡,被那些同伴的小廝,見面就要取笑他是拾得寶.他那時小小年紀,也就點頭知尾,曉得這個名字大約有些古怪,幾遭回來,只管把個石小川盤問.這石小川那裡就肯對他說個溜亮,只得含含糊糊登答過了.

  看看到了十三四歲,正是頭髮齊眉的時候.莫說是人見了,就是佛見了,免不得也要動起心來.族分中有一個叫做石敬岩,人便是個村老,平日倒喜歡的是男風.見這石得寶長成得十分標致,倚著他不是石小川的親骨血,便起了個歹心,思量要看相他.石得寶起初還只道石小川是嫡親的父親,生怕得知了消息,像什麼模樣,不肯應承.石敬岩明知他原有這個意思,倒為了這些乾礙,一口氣把那田坂裡抱回來的那椿事情,都說將出來.石得寶仔細想一想看,雖然不是他親生兒子,只是養得這樣長成,就叫他聲爹爹也不為過.是便是這個主意,終久兩個見面,覺得有些不道十分熱絡了.石小川怎知這個就裡,原是千聲兒子,萬聲兒子,越叫得嫡嫡親親.石敬岩後來見他父子漸漸有些不像口氣,正中機謀,巴不得一鉤子就搭了上手.石得寶被他哄誘不過,只得也曲從了.自這一遭兒後,兩個吃著味道,你戀我,我戀你,朝朝暮暮,那裡曾有一刻把這個念頭撇下?

  石敬岩趁著過得綢繆,說了許多甜言蜜語,一心要攛哄他離了那石小川.石得寶聽說,十分裡也有了七八分的意思,只是一時間不好做作出來.有那嘴快的,把他兩個過得好的話,一一去說與石小川知道.石小川倒不好一時就出言語,則是媽媽惱了性子,埋怨道: 『你當初抱他回來,則指望養大成人,日後做個羹飯碗.怎知他這般年紀,起了這個心腸,倒要來算計你哩.』石小川聽了這些埋怨,免不得動了怒氣,口口聲聲要把石得寶趕了出去.石得寶倒也巴不得就走,聽這句說話,悄地裡一道生煙竟不知走到那裡.石小川見他一去六七日,打聽得又不在石敬岩家裡,只道他這一去,不知著落在什麼所在,恐怕流落了身子,可不把當初抱回來做兒子的那點好心都丟掉了?連忙寫了招子,各處尋訪.你道他招子上如何寫著:

  立招子人石小川: 自不小心,於本月某日,走出養男一個,喚名石得寶,年長一十五歲,頭髮披肩,身材矮小,上穿素胡累衫,下穿白軟紗褲,身邊並無財物,走出不知去向.倘有四方君子,知風報信,謝銀二兩.收留者,謝銀三兩.決不食言.招子是實。報信者可至邕州問石家村內便是. 年 月 日立招子人石小川押  招子尋男 中人石小峰十

  石小川著人把招子向邕州城裡城外,到處貼上一張,連尋了幾個日子,不見些影響.只索把口氣嘆息了.你道那石得寶在什麽所在?原來端只被石敬岩弄上手去,看將起來,那石敬岩也叫是有算計的.若是把石得寶藏在家中,少不得三人口闊一尺,有那好管閑事的,要說到石小川耳朵裡去,可是不穩便了.你說把他放在那裡?這一放,好不放得古古怪怪,任你穿了鐵鞋,也是尋不著的.直藏匿在金水埠頭一個開典鋪的人家.這金水埠頭離邕州城足有二百多裡,那開典鋪的,恰是石敬岩嫡親的姐夫.姓王,綽號叫做王佛兒.這王佛兒雖然開了典鋪,不像如今這些三年為滿的長官,只是暫時通融,銅錢短押,比如這時一件值一餞的東西,決然押一錢與你,臨時贖的時節,就是銀水裡差池些也罷了,等頭上短少些也罷了,實是好說話.因此各處人聞他的好處,竟把個王佛兒叫出名了.

  這日,王佛兒正在家裡出當,只聽得家僮說道: 『石大爺來了.』王佛兒聽了這句,猛可的心上一個疙蹬.你說一個舅舅,二三百里遠路來到姐夫家裡,正該歡喜接待,為何倒有此不快活?人卻不曉得,只因石敬岩看想得姐夫多遭了,所以這番來,王佛兒只道是有心來,又要算計他些東西.正遲疑不定,恰好石敬岩同了石得寶已踱到面前.王佛兒連忙撇了工夫,勉強把個笑堆將下來,把腰彎了兩彎,遂問道: 『大舅,這位是何人?』石敬岩卻不曾打點得,老老實實一口氣說出來道: 『他叫做石得寶.』王佛兒就心照了,道: 『我一向聞得石小川,自幼收留個兒子叫做石得寶,終不然就是此位?』石敬岩這曹纔懊悔起初那句話,忒說得快了些,如今卻挽回不得,只得道:『正是,難道姐夫從不曾見過?』王佛兒道: 『從來沒有見面,今日緣何也肯同來走走?』石敬岩便轉口說道: 『姐夫不問,我倒也不好說.姐夫問起,我倒不好不說.只是說將來,連我石敬岩臉上都有些不像模樣.』王佛兒道:『料來奸盜詐偽,石家村是久不做出來的.除了這四件,大舅的體面還在,說一說何妨?』石敬岩道:『姐夫,這石得寶那個不曉得不是小川親生的兒子.近日來小川不知聽了那個的說話,把他朝一頓暮一頓打罵不了.石得寶沒處告訴,常常倒來與我說說苦楚.不想小川知道,只道我與他合做一路,前日午間將他趕了出來,難道他這樣小小年紀,況且又沒個嫡親爺娘,一時間教他在那裡著跡?這是我的愚見,想得倒是姐夫這裡,還可安身幾時.恃我從容到秋涼來,設處些銀子,纔好教他出頭,做些生理.』王佛兒聽了這一會,不見石敬岩說起要他什麼,恰纔把眉頭老大鬆了一鬆,連應幾聲道:『這個當得,這個當得.只是一說,依大舅講起來,石小川理上大欠了些,把那十多年撫養的功勞,可不都落在水裡?』

  說不了,打點午飯吃了,略再高談鬧論一會,又整出酒來,三人從下午吃起,吃到傍晚,那裡曉得石得寶是酒裡浸不殺的,越吃越醒.王佛兒見他量好,分付開了上好三白酒,儘量欽個痛快.這一飲,不上兩個更次,把個三白酒瓶,出脫了四五十個.這遭弄得個壁泥.王佛兒見醉了,分付把廂房裡鋪設齊備,打點他兩個去睡.這一夜,石敬岩安安枕枕,落得打個死虎.他兩個論起名分來,還是叔侄稱呼.這王佛兒決不疑慮到是為這一道工夫出來的.

  次早來見了王佛兒,都覺得臉上有些過意不去.王佛兒畢竟識不破其中就裡.石敬岩是個當家的人,如何在外面擔擱得多日子?住了兩日,猶要與姐夫告別.王佛兒道: 『大舅,你每常來,推也推償你出門,為何這遭來,住得兩日,就要去了?不是我姐夫留你在這裡輕慢你,只是令侄初到我家,生頭生腦,還要你同在這裡相陪幾日.』石敬岩笑道: 『少不得回去三五日又來.』王佛兒見他立意要去,不好苦留.這時節,石得寶與石敬岩兩個真個難分難捨,止不住相看淚落.那王佛兒在旁看了,那裡曉得他們難割捨的是那心苗的一件事,只道叔侄們不忍分離.見他兩個一哭,自家也把個臉來掙得通紅,哽哽咽咽,也滴了幾點眼淚,然後送他出門.詩曰:

  避跡離家遠,臨行分手難.

  衷腸言不盡,相對淚珠彈.

  不說石敏岩回去,且說石得寶在這王佛兒家,一連住了兩三個月,把他典鋪中事務都學會了.這總是口口官家聰明乖巧所在,不必說起.那王佛兒看得他伶俐,一心喜歡,早晚看待,勝如親生兒子,思量要等石敬岩這一次來,對他說個溜亮,要交付他掌管了那一爿典鋪.正起了這個念頭,恰好這日石敬岩踱到,王佛兒整酒款待.飲至半闌,便說起那家話.石敬岩滿口應承.王佛兒歡喜得緊,當晚酒散,依舊打點他兩個同在廂房裡歇了.這一夜,兩個睡做一頭,石敬岩一一二二,把那在典鋪中弄手腳的話,教了石得寶許多.

  所以俗語兩句說得好:賊沒種,只怕哄.石得寶在典鋪裡不上半年,倒去了他三四百兩銀子.難道典鋪裡會得消拆?原來日常間都連與了石敬岩去.一日,被王佛兒識破了,把前前後後帳內仔細逐一盤算,突地沒了老大一塊.你說就是泥塑木雕的菩薩,也要焦燥起來.一壁廂要著落在石得寶身上,賠償這主銀子;一壁廂著人到石家村去,尋石敬岩來說十明白.石敬岩早曉得是那椿事發作了,只推個有病不來.王佛兒不肯幹休,不住口把那些大來頭話驚唬他.石得寶慌了,一時間又不好扳扯出個石敬岩,千想萬想,拼得個不要了這條命,頓然起個呆念頭.

  這夜是三更時分,悄悄閃入王佛兒臥房.正值王佛兒吃酒回來,也是他這晚該得斷根,恰纔進房和衣睡倒,石得寶傍著些燈影,一步一探,輕輕走到床面前,兩邊一摸,床頭恰好有一口古劍在那裡.他便把一隻手掣將出來,一隻手按著王佛兒喉嚨,儘著力氣,撲的砍上一刀.王佛兒抵當不住,一個翻身跌下床來,口里正要叫喊,被石得寶向頸上又是一刀,霎時間血湧如泉,骨都都流個不住.這一回把個多年的王佛兒,不消半個時辰,可惜沒些要緊,就結果在石得寶手裡.石得寶曉得勢頭不甚楷當,撇下手中劍,慌忙賺出房間,潛地走到典鋪裡,把幾包銀子都收拾在身邊,跳出牆頭,一道煙競走得沒蹤沒影.

  次日到了巳牌時分,王佛兒的妻子不見丈夫起來,只道是為了昨晚中酒的緣故,叫個丫鬟拿了盞苦茶,進房看他醒還未醒.正推開門,要把只腳走將進去,看見家主公滿身鮮血,倒在地下,唬得魂都不在體上.一步一跌,連忙來說與家主婆知道.一家人聽了這句話,都驚慌了,一齊走到房裡,仔細一看,喉嚨是割斷的,頸上又是斬開的,那裡有個人疑慮到石得寶身上去.大家正在沒頭路處,一個家僮氣呼呼的走進房來,正要把石得寶半夜將典鋪銀兩拿了去的話,說與王佛兒知道.見王佛兒被殺了,放聲痛哭,就把石得寶的話對家主婆說知.眾人方纔曉得是石得寶謀財殺命的.一邊便著人到石家村去尋那石敬岩,一邊著人先去稟了州官.然後打點衣衾棺槨.

  那石敬岩聞得這個風聲,想一想看,走將來,決乎沒個好意思,一溜風也不知往那裡去了.那邕州知州聽褥這場異變,便差人分頭四路嚴緝凶身.連緝了好幾日,不見些兒影響.原來石得寶殺了王佛兒,拿了那些銀子,思量得回到石家村,必然要做出來,打點了萬千計較,只是不好出頭.暮行朝止,行了半個多月,來到鄂州界上一個土地廟裡,安心安意,把銀子逐包打開來看看,歡喜得緊,向土地跟前輕輕禱告道: 『土地老爺,我弟子石得寶,一時淺見,殺了王佛兒,拿得這主橫財.若是此去一路上平安無事,求把我一個上上之簽.』說不了,拿起簽來,連丟將下去,是個陰陰陽.把鑒經看一看,上道:

  平地一聲雷,男兒遇數奇.

  須臾泉路近,一夢永相離.

  石得寶看了,那裡解說得出.坐了一會,將近下午,起身又走.不上走得七八里,有些腿酸腳軟,恐怕晚將下來,沒處尋個宿店,正是心忙步滯,兩隻腳越抬不起.不多時,頭頂上一輪紅日,被一朵烏雲罩住.閃電交加,空中骨骨碌碌就如拖桌子一般,響個不了.石得寶怕是落起雨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那裡去躲避好.正沒個設法,只見半空中一聲響,恰好是個霹靂,當石得寶頂門裡一下,把他打死在地.背上明明白白批著兩行字道:

  雷部示:

  天誅逆犯一名石得寶,係廣南邕州人氏,敗俗絕倫,忤逆養身父母;謀財殺命,無辜害死良民.罪貫既盈,凶奸奚漏.特系通衢,以除大惡.

  那些過路的人,育幾個正要到邕州去的,見了這口異事,真叫做拾得封皮當信投,連忙到邕州來說口新文.便有那好管閑事的,等不得他說出口,隨即又去說與王佛兒家得知.王佛兒的妻子聽便聽了這句,心下未必肯信.暗自想道: 『天理雖是有的,難道報應得這樣快?』當下就著人到鄂州訪個消息.不上幾日,那個去訪消息的火速回來,一一說知,纔信這件事果是有的.後來那石敬岩見天理近了,沒奈何只得把那付奸狡肚腸收拾起來,思量學做個好人.不要說別個,這番連口石小川夫妻聞了這個惡信,都說了幾聲有天理有天理,恰纔把那當初向田坂裡拾回的念頭撇下了.看將起來,這總是天理不容,一報還一報也.詩曰:

  湛湛青天鑒證,善惡分明報應.

  只爭來早來遲,說與世人須醒.

  (完)